魏冰叔《封建論》

魏冰叔《封建論》

清初寧都三魏,以古文名,而叔子禧尤著,有所為《封建論》上、中、下三篇,煊赫一時,人多稱引,以考論叔子之學術根柢,茲據《文獻徵存錄》[52]本,甄錄上篇,此較本集所載,略有删節。

或問於魏子曰:周之封建,不可行於後世,柳宗元、蘇軾論之備矣,《詩》曰:宗子惟城,無俾城壞,無獨斯畏[53],王者受命,使子孫無尺土,獨不已甚乎?秦、漢、晉、隋之事可見已,唐、宋聚族姓於京師,幸其易制,其後朱溫入洛[54],金人陷汴京,一朝而殲滅殆盡,明興,封諸王子,仿漢中葉之制,世其爵不治其土,故自護衛削而天下無強藩,高煦、宸濠之亂,皆不旋踵夷滅,及其變也,子孫散處,而亦無朱溫、金人之禍,子以為何如?魏子曰:是賢於漢、唐、宋矣,然自秦以來,其制蓋未有能盡善者也,周封建仍夏、商之舊,諸姬在天下,不及三十分之一,使周即不封同姓,而後世強侯侵伐、天子衰弱之害,不可少減,又無晉、鄭之屬,為之依輔,故周之封建,皆不可以公私論。自是而降,封國莫大於漢初,兵柄莫重於西晉,刻薄莫甚於魏,尊寵安富莫甚於明,請言明制。藩王禮絶公卿,其支庶子孫,皆為王、為將軍,雖百世無或為庶人者,然生長於深宮,老死於婦寺,不親政,不習兵,熙熙然食粟而高寢者方數百年,安不能以有為,危不足自保,故獻賊[55]暴起西南,所至屠戮,諸王宗室無能自免者,絀於勢而不習於事也,國家一敗塗地,宗子拱手而不知所救,其失蓋在於不封建。曰:周、漢之禍,明之變,不足慮與?魏子曰:吾非封建之如周、漢之君也,吾之封建,欲反周之制而師其意,可使國家無漢、唐、宋之害,而兼收其利,此其說莫善於顏師古。唐貞觀中,太宗令羣臣議封建,魏徵、李百藥皆執為不可,師古獨曰:宜分王諸子,勿令過大,間以州縣,雜錯而居,互相維持,為置官僚,皆省司選用,法令之外,不得擅作威刑,一定此制,萬世無虞,至哉古今不易之論也,惜其制終格不行,師古亦未能曲暢其說,而所謂置官僚者,則又有未善。《立政》之篇[56]曰:夷微盧烝三亳阪尹,《傳》曰:尹,王官也,阪,險阻之地,不以封,而天子之命吏治之。夫周之興也,封國蓋千八百國,此封建為經,而緯以郡縣者也,反其道而用之,故莫若以郡縣為經,而緯以封建。明幅員之廣,軼於漢、唐,區天下而分之,凡為京者二,為省十有三,為府一百五十有九,大小之州二百四十有四,為縣一千一百七十有七,諸衛司之屬不與,誠以天子之子弟,差次以王公之封,王之略百有五十里,公之略百,使世有其土而制其政令,以參錯於郡縣之間。且夫天下至大,天子之子弟至少也,度其人之封地,不足以當王朝十一,而又仿周阪尹之制,都會之處,險阻負隅之地,鹽鐡、金錫、山海之利,不以封,諸凡封建之邑,則皆夾之以大郡縣,當是時,雖有吳、楚、淮南不肖之子弟,而亂無所於作。至於天下多事,京師有大故,則子孫之賢者,可以投袂而起,而郡縣將吏,草澤之忠臣義士,得相與扶持,藉其名實,以奮發於下。諸侯王習吏事久,明練於世故,知其所以成敗,不至如飽食安寢者之驕蹇[57]、顓蒙[58],而一無所識,其椎魯無用之人,則又散處於四方,而不虞乎聚族而殲之變,吾故曰可使國家無漢、唐、宋之害,而兼收其利者此也。然使官僚皆選用於朝廷,則藩王終不得有為於國,而積漸之久,必至如蕭齊典籤[59]之禍,吾則以為封國旣小,力不足以作亂,天子但為置師傅一人,以公卿之老成有德量者充之,其長史以下,則廢置生殺,王得專之而報於天子。或曰:天子之子弟,是則然矣,聖人以天下為公,其不得已而家天下者,非徒欲富貴其子孫,亦以子孫蒙業而安,則天下之禍亂不作,而民生休息也。然乃使致死戮力,與我共定天下之人,終身無尺土之奉,吾子孫之蒙先業者,富有四海,世世為帝王不絶,此不獨無以服功臣之心,其何以謝天下?曰:封建之不當復,雖聖人不易也,而國家必不能不封宗子,封宗子則不得不善其法,若夫異姓諸侯之亂,其絶於天下久矣,而興之可乎?明興,報功臣以公、侯、伯三等之封,有爵而無土,非大逆無道,罕至誅削者,可謂善矣,然生不封王,裔子食祿閒居,而任職者少,非制之盡善也。吾則以為開國功臣,當差次以五等之封,厚其田祿賜予,使其子孫世世王侯,與國家之支庶等,而其賢才者,晉以將相卿貳之任,不限以文武之途,則不至於豢養無為,而繼世之後,文臣要吏,亦不敢侮蔑陵踐之,如昭代[60]承平之弊,如是而功臣之心可以無憾矣。夫唐之藩鎭,封建之未成者也,當其末造,國家未至於覆亡,禍已不可勝言,而況封建也哉?

嘗論文士謀以著述名世,封建每認為不可不探討之大題目,顧一涉筆而輒形鑿枘,幾於言人人殊,良以封建關乎時、地、人三者非淺,而三者之入乎文人目際,恆表顯為不同範疇,故無從得到詢謀僉同之結論。獨柳子厚生乎中唐,識博而筆銳,所斷皆愜心而貴當,蘇子瞻因謂此論行世,而諸論皆廢,迤邐至於明末,茅鹿門亦謂子厚為千古絶作,無人與之抗手。獨魏冰叔提挈柳、蘇兩家,謂其論備而仍未備,己乃單標明制以劑之,意謂子厚以唐人而核唐制,故其言切,吾以明人而核明制,應且後來居上。乃弟和公〔禮〕揚言於人:

本思古之論,發為雄文,大小本末,無不兼該,折衷千古之紛紜,立百世帝王之大法,此文出而子厚、東坡之論,皆爝火矣,然猶惜茅鹿門不見此。

弟兄相唱和,而世人依違可否,亦迄無定論,馴至清末,張亨嘉猶主於邊疆立國,以資拱衛,蓋封建者,根乎君主而孳生者也,必也萬惡不赦之君主制一經剗除,此封建之一陰影,即相與灰飛而烟滅,理固然已。

程魚門〔晉芳〕有《書〈魏叔子文鈔〉後》一文:

國初古文大家,推朝宗[61]、鈍翁[62]、叔子,宋商邱[63]選《三家文鈔》行世,余獨心折叔子,商邱所選,猶未愜鄙意也。今得全集,選其尤者得五十篇,叔子自稱長於論策,觀其《伊尹》、《正統》諸篇,信能於眉山父子[64]外,別立壇幟,而策則未為盡善也。夫所謂策者,或行之千百年無弊,或切中當時事,坐而言,起而行之,而可以救時,叔子封建、宦官諸策,言之必不能行,且行之必敝,惡得與唐、宋人比隆哉?若其論文諸書,謂文由積理而成,洵可補韓、柳、蘇所未及,嘗讀其《與周青士[65]書》,述李潛夫[66]苦節自勵,及臨別垂泣語,予不知其涕之何從也?叔子之文傳之必可久者,意在此乎!

此文頗能爬著叔子痛癢,其謂封建之必不能行,且行之必敝,其力亦與鎚斷玉連環相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