嘗怪王叔文以一極幹練而又極謹愼之人物,胡乃一遇永貞改元,遽爾恣意無忌,敢犯天下之大難,引內外宵小一致為敵如此?查叔文執役東宮一十八年,深悉唐室情況及天下形勢,當順宗欲建言宮市流弊,叔文猶慮德宗疑太子收人心,勤勤阻止,何至一轉眼間,適行其反,叔文果何所恃,而使所立計劃不至一敗塗地也乎?

吾揣當時叔文之黨,有急進、緩進二派,緩進派之領袖為呂溫,急進派主力則為韋執誼,其餘似在無可無不可之列,而子厚以有積年簡練揣摩之大計,欲得一瀉千里之時機行之,可能微偏急進。至王叔文苦心籌畫,認為得君之專,古無前例,而其所患風疾,未見即無霍然痊癒之一日,即不爾,而在嗣皇沈頓昏臥期間,一切矯詔而行,應無人敢於反擊。至韋執誼者,為杜黃裳女夫,門第才華,堪稱上乘,藉以牢籠老宿,號召新進,料亦恰如其分。於是叔文所定建國之第一步驟,為登庸執誼,使掌相位,然後一一佈置其餘,按部就班行之,由是可見叔文之成敗關鍵,在與執誼合作能否始終無間。大致如此,相違亦甚有限。

夫執誼者,一急功近利之權謀家也,當己身一步登天,獲與杜佑、高郢、鄭珣瑜輩,坐食中書,同秉國鈞,不難瞭望到叔文輩資輕望淺,舉止張皇,行有千人所指無病而死之一日,己因借故與之立異,以冀買得睽睽嫉視者之同情,大樹倒來,猢猻可能一跳而免。半年之內,自發跡以至暴變,叔文殆全然圍繞執誼所設之陷穽,一步步深入,此呂溫《由鹿賦》之所為作也,雖曰淮陰鐘室之蕭公[13],呂祿北軍之酈生[14],身分未必與執誼適合,然而“虞之即鹿也,必以其類致之,人之即人也,亦必以其友致之”,執誼為叔文此類致人之友,毫無疑義,夫物微感深,和叔從而出筆成賦,沈痛蓋可知已。至叔文敗後,執誼不久亦與同貶,此當然為執誼所不及料,吾人對執誼處心積慮之全般看法,要認為並無差誤。

子厚之品質,以熱望與靜觀兩面成之;彼於叔文始終無怨詞,對執誼更一字不提,與和叔兄弟數輩,〔弟恭與讓。〕相交極密,其間應對進退,自不生何種逆臆之態。所為《和叔誄文》,辭嚴而誼摯,決非尋常哀弔文字可比,惟曰:“鬼神不怒,妖孽咸疑,何付之德,而奪其時?”何謂妖孽?子厚蓋亦不願讀者過為忖度也已。

《唐音癸籤》[15]據唐實錄載:“韋執誼從兄夏卿為吏部侍郎,執誼為翰林學士,受財為人求科第,夏卿不應,乃探出懷中金,以納夏卿袖,夏卿擺袖,引身而去。”執誼貪利枉法、不自愛惜如是,以中正信義為志之子厚,遽與此輩人共圖大業,於焉求其所計之不敗,又焉可得?子厚《與許孟容書》,廑言早歲與負罪者親善,而不及臨時湊集之同路人等,一切歸本於“皆自所求取得之”一語,即文見志,子厚之所以為誠篤君子也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