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《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》,是《子厚集》中嶄嶄有見之傑作。書有云:“大都文以行為本,在先誠其中,其外者當先讀《六經》,次《論語》、《孟軻書》皆經言,《左氏》、《國語》、莊周、屈原之辭稍采取之,《穀梁子》、《太史公》甚峻潔,可以出入,餘書俟文成異日討也。其歸在不出孔子,此其古人賢士所懍懍[124]者,求孔子之道,不於異書。”此可見子厚切身之大義二:嶄嶄視與退之不無區別者,文以行為本,在先誠其中,一也;《穀梁子》、《太史公》甚峻潔,可以出入,二也。請分別釋之:
退之言道,子厚亦言道,子厚之所謂行,必取與道相連成語,始有意義。子厚《報崔黯書》云:“道之及,及乎物而已耳”,若在退之,道之及也,將祗以及乎古為滿足。於是子厚行文時,目光平掃而向後來,退之則視線逆轉,隱蹈榮古虐今之惡習而不自覺,必明乎此,而後韓、柳本質之優劣有據。子厚“先誠其中”云云,始是篤信自得之言,施之於文,即一變而為四海皆準、百世不惑之極詣,柳文可貴,允推此種。
柳文自訂之規律甚眾,而潔字最為突出。其《答韋中立書》云:“參之《太史》以著其潔”,此僅泛言及潔而已,今復於“潔”上增一“峻”字,又於《太史公》外涉及《穀梁》,此可見子厚平生通經致用,自然成文,於潔抑峻潔所下功夫,殆不止良醫三折肱[125]之效,然則所謂潔者,作何義解乎?曰:子厚《答吳武陵論〈非國語〉書》:“夫為一書務富文彩,不顧事實,而益之以誣怪,張之以闊誕[126],以炳然誘後生,而終之以僻,是猶用文錦覆陷阱也,不明而出之,則顚者眾矣。”夫“明而出之”者何?曰:視事實之所需,一字不加多,亦一字不加少,擯誣怪闊誕,而使讀者不至誤入陷阱,即潔之效也。至子厚《答杜溫夫書》,勤勤於助字律令,是猶潔字初步用意,未足以統柳文之全也。若夫退之之文,凡子厚之所申言拒斥者,殆不恤屢犯而不已;微論自歎文窮,旋即自詡曰:“不專一能,怪怪奇奇,不可時施,祇以自嬉〔見《送窮文》。〕”,而其自嬉之溢分,至數百載下之朱晦菴,猶生掩鼻而過之感也。即以公然剽賊、屈詰難馴之樊紹述[127],而退之猶且顯言推許,誑耀當世,恍若取證平昔文從字順之為欺騙語言,毫不足信,此韓、柳在文字形式上一大區別,宜為學者所不輕易滑過。
“後學之士,到僕門日或數十人”,此數十人到門,不知以何種形式出之,以中唐局勢論,此點應難做到,子厚於此,殆不免微有誇大。
“有不至必惎之,其教也”,“其教也”之“其”字,應為“惎”字之誤,此三字乃讀者旁注,以釋“惎”字之義,編者因而羼入正文,廖本此三字即削去。按“惎”義本《左·宣十一年傳》:“楚人惎之脫扃”,按注:惎,教也。又子厚《與楊京兆憑書》:“彼不足我而惎我哉!”《義門記》:“或引《說文》:“惎,毒也。”此於柳兩文均無當,非。
“次《論語》、《孟軻書》”,焦循《易餘籥錄》云:“以《孟子》與《論語》並稱,則伸孟子者不自皮日休始”,此可見唐時不甚尊重孟子,試觀李致用曾作《〈孟子〉評》,即子厚朋遊中,亦儘於孟子有異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