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叔文之黨,以雄才大略稱者,殆無過呂化光,子厚行文,於化光至傾服無地,非徒然也。試觀化光所作《諸葛武侯廟記》,即可斷定斯案。

天厭漢德,俾絶其紐,羣生墜塗,四海飛水。武侯命世,實念皇極,魏姦吳輕,〔去聲。〕未獲心膂。南陽堅臥,待時而起,三顧雖晚,羣雄粗定,必也彗掃,是資鼎立。變化消息,謀成掌中,龍戰玄黃[76],再得雲雨。於是右揭如天之府,左提用武之國,因山分力,與水合勢,蟠亙萬里,張為龍形。亦欲首呑咸、鎬,尾束河、洛,翼乎中夏,飛于天衢,然後魚駈句吳,東入晏海。大勳未集,天奪其魄,至誠無忘,炳在日月。烈氣不散,長為風雷,英雄痛心,六百年矣。於戲!以武侯之才,知己託國,土雖狹,國以勤儉富,民雖寡,兵以節制強。魏武旣沒,晉宣非敵,而戎車薦駕,不復中原。或奇謀非長,則斬將覆軍,無虛舉矣;或餽糧不繼,則築室反耕,有成算矣。嘗試念之,頗賾其原。夫民無歸,德以為歸,撫則思,虐則忘,其思也不可使忘,其忘也不可使思。當漢道方休,哀、平無罪,王莽乃欲憑戚寵,造符命,脅之以威,動之以神,使人忘漢,終不可得也。及高、光舊德,與世衰遠,桓、靈流毒,在人骨髓,武侯乃欲開季世,振絶緖,諭之不以本,臨之不以忠,使人思漢,亦不可得也。向使武侯奉先主之命,告天下曰:我之舉也,匪私劉宗,惟活元元。曹氏利女乎?吾事之,曹氏害女乎?吾除之。俾虐魏逼從之民,聳誠感動,然後經武觀釁,長驅義聲,咸、洛不足定矣。奈何當至公之運,而強人以私,此猶力爭,彼未心服,勤而靡獲,不亦宜哉?乃知務開濟之業者,未能審時定勢,大順人心,而克觀厥成,吾不信也。惜其才有餘而見未至,述於遺廟,以俟通識。唐貞元十四年七月二十五日東平呂溫記。

化光此文,作於貞元十四年,其時已與子厚交好與否,殊未可料。但兩人政治思想,結穴在生民身上,此所謂“活元元”,與子厚所謂“利安元元”,渾無二致,故彼在從游陸先生後,更為訢合無間。從來論武侯者,除薛能之粗獷無識[77]外,殆莫不以扶漢為大義,大勳未集為天命,相與詠歎無已。至以私劉宗、不解利民責武侯,謂彼當至公之運,而強人以私,及未能審時定勢,大順人心,因之見未至而功不成,此似千餘年間,絶無一人道得。夫如是,從來沁人心脾,毫無間言之《前》、《後出師表》,以漢賊不兩立相揭櫫者,由化光觀之,竟至一錢不値。偉哉偉哉!至云曹氏利民,吾亦事之,此種絶對之民本論,非洪識奇士如化光,誰說得來?

右文當與化光所作《古東周城銘》合看,求得一致結論。《銘》如左:

古東周城銘〔幷序〕

魯昭公三十二年,周萇叔合諸侯之大夫城成周,衛彪傒曰:天之所壞,不可支也,萇弘違天,必受其咎,翌歲,周人殺萇弘。左氏明微,以為世規,俾持顛之臣[78],沮其勝氣,非所以厲尊王,垂大訓也,余經其地,而作是銘。

文武受命,肇興西土,周公作洛,始會風雨。居中正本,拓統開祚,盛則駿奔[79],衰則夾輔。平王東遷,九鼎日輕,二伯[80]之後,時無義聲。大夫萇弘,言抗其傾,坐召諸侯,廓崇王城。雖微遠猷,實被令名,宜福而禍,何傷於明?立臣之本,委質定分[81],為仁不卜,臨義不問,無天無神,唯道是信。國危必扶,國威必振,求而不獲,乃以死殉。興亡治亂,在德非運,罪之違天,不可以訓。升墟覽古,慨焉遐憤,勒銘頹隅,以勸大順。

化光前責武侯,民忘漢德,不可使思,大體與衛彪傒所謂天之所壞,不可支也,意趣相近,而論域相遠。得毋化光思致中有矛盾歟?曰:非也,化光《武侯廟記》重點在民,而彪傒所言重點在天。天與民完全是不同範疇,故《城銘》文曰:“為仁不卜,臨義不問,無天無神,惟道是信。”無天無神,是化光與子厚通《春秋》後所得大義,因而笵成共同信念,故其言處處與《左氏》不合。此銘亦反《左氏》之標職也,與子厚之《非〈國語〉》同一意境。

洪景盧《隨筆》八稱:“諸葛孔明始見劉玄德,論曹操不可與爭鋒。……魏盡據中州,乘操、丕積威之後,猛士如林,不敢西向發一矢。……魏延每隨公出,輒欲請兵萬人,與公異道會於潼關,公制而不許。又欲請兵五千,循秦嶺而東,直取長安,以為一舉而咸陽以西可定,史臣謂公以為危計,不用。……司馬懿長於公四歲,懿存,而公死纔五十四耳,天不祚漢,非人力也。霸氣西南歇,雄圖曆數屯[82],杜詩盡之矣。”此後人論武侯最富於代表性之意見,如“天不祚漢”,及“曆數不許”,之二語者,在迷惑於《三國演義》、及慣聽劉皇叔戲詞之士夫婦孺,截至文化大革命為止,猶認為不可改變之金科玉律。豈料千年以前之中唐時代,有絶對主張民本論之呂溫、柳宗元輩,揭明民不思漢,徒勞無功,逕以未能審時定勢,大順人心,責備武侯者哉?

景盧論漢末形勢,軒蜀而輊魏,指曹操為鬼蜮,君子所不道,然固無法抹煞孟德之所成就。《隨筆》十二有云:

操知人善任使,實後世之所難及。荀彧、荀攸、郭嘉,皆腹心謀臣,共濟大事,無待贊說,其餘智效一官,權分一郡,無小無大,卓然皆稱其職。恐關中諸將為害,則屬司隸校尉鐘繇以西事,而馬騰、韓遂,遣子入侍。〔一〕當天下亂離,諸軍乏食,則以棗祗、任峻建立屯田,而軍國饒裕,遂芟羣雄。〔二〕欲復鹽官之利,則使衛覬鎭撫關中,而諸將服。〔三〕河東未定,以杜畿為太守,而衛固、范先,束手擒戮。〔四〕幷州初平,以梁習為刺史,而邊境肅清。〔五〕揚州陷於孫權,獨有九江一郡,付之劉馥,而恩化大行。〔六〕馮翊困於鄜盜,付之鄭渾,而民安寇滅。〔七〕代郡三單于恃力驕恣,裴潛單車之郡,而單于讋服。〔八〕方得漢中,命杜襲督留事,而百姓自樂出徙於洛、鄴者,至八萬口。〔九〕方得馬超之兵,聞當發徙,驚駭欲變,命趙儼為護軍,而相率還降致於東方者,亦二萬口。〔十〕凡此十者,其為利豈不大哉?張遼走孫權於合肥,郭淮拒蜀軍於陽平,徐晃卻關羽於樊城,皆以少制眾,分方面憂,操無敵於建安之時,非幸也。

右十事中,尤以徙洛鄴、致東方二者,為人心歸附之徵,武侯以新造未集之蜀,與爭中原,其出師未捷而身先死也,亦固其所,何況所樹劉氏職志,為百姓絲毫無所動於其中者哉?設如化光之策,匪私劉宗,惟活元元,成敗利鈍,猶難逆睹,又況所棄祇不過青衣行酒、樂不思蜀之孱主哉?

右揭化光理致,猶有與子厚相視莫逆者,則《諸葛武侯廟記》言民不思漢,與子厚《舜禹之事》言曹氏自繫於民,主旨兩相呼應,羌無二致。此在《舜禹》條下另有箋敘,不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