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忍庵論文
《忍庵集》者,清初黃與堅所為文也,與堅字廷表,太倉人,幼時即徧讀周、秦古書。順治十六年進士,後舉鴻博,授編修,分修《明史》及《一統志》。寓居委巷,寂寞著書,與嘉、道間揚州焦里堂風概相近。茲錄其論文三則如下:
一、唐、宋諸家文,自茅鹿門選八家,人以為然,究之秦、漢不足以掩八家,而八家必取資於《史》、《漢》,以《史》、《漢》,文之淵藪也。然余尤以《史記》為特絶,若《貨殖》等篇,其聯娟隱秀,史家未有。子長以潔許《離騷》,柳子厚又於太史致其潔,潔之一字,為千古文士金鍼。
二、文之病,不潔也,不獨以字句,若義理叢煩而沓複,不潔之尤也,故行文以矜貴為至要。明初宋濂溪[13]文以淵博稱,而鋪敍繁蕪,較以方正學[14],即欠其風骨。錢牧齋文,欲以八家包舉六朝,為古今第一流,而品格適已落第二。
三、毘陵諸子,以梅村[15]文為六朝一派,余力以秦、漢解之。梅村中歲,輒以《東漢書》出入自隨,其文於散行中間入儷句,或所好漸為范史[16]移奪,而余謂之秦、漢者,以其尙有渾穆[17]體段也。
右三則寥寥百餘言,而足窺見清初文家風嚮。蓋其時異族入主中國,而功令沿明遺制,文人無所用其力,則埋首於徵文考獻中,以消磨歲月,而紛爭以起。獨此之紛爭,不能脫離科舉,八家文者,即以形式符合於功令文之要求,而旂幟飄揚者也。其肯綮在不干時忌,名義甚高,又用力少而成功速,易於得人賞接,從而招致利祿,如是則復古便,復古而惟名之高,舍難就易,以崇馬而排班便。稍稍有心者不以為然,而思有以矯之,爰得吳梅村挾《班書》自隨,錢牧齋主持風會,至以八家包舉六朝為職志,忍庵承其流而倡導之,的彀漸漸自韓而移嚮於柳。久之,迻演遞進,以至嘉、道間,獲如阮芸臺、焦里堂一流人,揭櫫《周易·文言》為文章初祖,駁斥當時所謂古文家皆不知文,以相犄角,而文風確乎有所轉變。阮派理論雖未必全是,顧桐城竟以久王而眾厭之,用底於散亡。吾觀忍庵諸論,謂不失為四百年來文史一綫契機,於是乎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