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陸淳者,子厚之師也,[14]子厚洞明《春秋》,深解《國語》,又兼通《周易》,闢源大率由陸先生,彼《與元饒州論〈春秋〉書》,已鄭重言之:
……京中於韓安平處,〔安平名泰。〕始得《微指》,和叔處〔和叔呂溫。〕始見《集注》,恆願掃於陸先生之門,及先生為給事中,與宗元入尙書同日,居又與先生同巷,始得執弟子禮,未畢講討,會先生病。時聞要論,嘗以易教誨見寵,不幸先生病彌甚,宗元又出邵州,乃大乖謬,不克卒業。復於亡友凌生處,〔凌準。〕盡得《微指》、《辯疑》、《集注》等一通,伏而讀之,……見聖人褒貶予奪,唯當之所在,所謂瑕瑜不掩也,反覆甚喜。若吾生前距此數十年,則不得是學矣,今適後之,不為不遇也。
由右觀之,陸淳並非子厚一人之師,而實是八司馬及同時輩流之所共事,元饒州諒亦親炙者之一。饒州名藇,白居易《冷泉亭記》,有“右司郎中河南元藇作此亭”語,是藇蓋河南人,能以學為政,並可見永貞詿誤[15]一流人之學優則仕,根柢深厚。歐陽永叔謂“劉、柳無稱於事業”[16],殆事後論成敗之膚淺語也。
子厚作《陸文通先生墓表》,於《與饒州書》亦提及,謂“今以奉獻,與宣英讀之”云云,韓泰此時,當在饒州,後元藇曾舉以自代也。至子厚此表,似作於邵州,表有云:
……陸先生與其師友天水啖助,洎趙匡,能知聖人之旨,故《春秋》之言及是而光明,使庸人小童,皆可積學以入聖人之道,傳聖人之教,是其德豈不侈大矣哉?先生字某,旣讀書得制作之本,而獲其師友,於是合古今,散同異,聯之以言,累之以文,蓋講道者二十年,書而志之者又十餘年,其事大備。為《〈春秋〉集注》十篇,《辯疑》七篇,《微旨》二篇,明章大中,發露公器,其道以聖人為主,以堯、舜為的,苞羅旁魄,膠轕下上,而不出於正。〔按“不出於正”者,謂不離乎正也,子厚屢如此用“出”字。〕其法以文、武為首,以周公為翼,揖讓升降,好惡喜怒,而不過乎物,旣成,以授世之聰明之士,使陳而明之,故其書出焉,而先生為巨儒。用是為天子爭臣、尙書郎、國子博士、給事中、皇太子侍讀,皆得其道,刺二州,守人知仁。永貞年侍東宮,言其所學,為《古君臣圖》以獻,而道達乎上。
此蓋《子厚集》中沈酣厚重之作,陸元名淳,避憲宗諱,改名質,字元沖,歿後門人謚為文通先生。
子厚為人表墓,都如常例,獨至陸文通先生,於氏族、親屬及平生行事,略無紀載,而三致意於攻《春秋》之成就而止,此其風格,誠為《金石例》[17]之所稀有已。
首段闡發《春秋》家之窮老盡氣,專其所學,以訾其所異,之數語者,最為一篇眉目。於是陸承啖、趙之遺,雜采《三傳》,斟酌取舍,而合為一書,易而言之,即變專門為通學,而陸先生成為開闢《春秋》經學途徑之巨儒,此表之關係重大有如此。
何義門於《墓表》下記云:
李云:子厚亦學《春秋》有得者,故有味乎其言之。啖,氏姓,苻氏臣有啖鐡。
陸先生字伯沖,〔按題注云:字元沖。〕《新唐書》:助卒,淳與其子異,褒錄助所為《〈春秋集注〉總例》,請匡〔按謂趙匡。〕損益,淳纂會之,號《纂例》,蓋今所傳《纂例》者,即《集注》之異名也。
明章大中,發露公器,……揖讓升降,好惡喜怒,而不過乎物。數語發明聖人之獨特精神,所謂得制作之本者也。
義門所見不誤。不出於正,與不過乎物,“出”與“過”義同,可以互訓,子厚文中用“出”字較多,凡遇“出”字,大抵可作“過”字解也,邏輯之所以重界說者,即不出、不過之要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