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子厚《封建論》出,宋儒訾議較多,胡致堂〔寅〕其一也。寅在所著《讀史管見》中,主張井田與封建同時復古,元吳淵穎〔萊〕駁之。其文云:

胡氏《管見》唐柳宗元《封建論》後題(吳萊[96])

予嘗觀柳宗元《封建論》,言封建之法,更古聖王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莫能去之,是非不能去也,勢不可也,故封建非聖人意也,勢也。胡氏《讀史管見》則曰:封建之法,聖人所以順天理,承人心,而為公天下之大端大本也,宗元說非是,予蓋因是而求之,則天下古今之變,日趨於無窮,又不可以一概論矣。夫自夏后氏之衰,有扈之戰[97],洛汭之畋[98],商丘之徙[99],斟尋、斟灌之依[100],禹祀之不絶者如綫,昆吾之強,自衛遷許[101],又彰彰然自號於此曰霸,此一變也,而商、周亦以是而得天下。及周之東,諸侯削弱,世室擅權,魯有三桓,晉有六卿,鄭有七穆,孫、甯在衛,崔、高在齊,滔滔者天下皆是,雞澤一會[102],溴梁一盟[103],君如贅旒[104]於上,而大夫自相歃血於下,此又一變也,而三晉[105]、田和[106]亦以是而得國。孔子曰:“天下有道,禮義征伐,自天子出;天下無道,禮樂征伐,自諸侯出。自諸侯出,十世希不失矣,自大夫出,五世希不失矣,陪臣執國命,三世希不失矣”[107],此蓋通論天下之勢也。夫至戰國之世,兵力日用,游說肆行,申、韓以法術,商、李[108]以耕戰,蘇、張、犀首[109]以合從、連衡,各以其能分適諸侯之國,始皇雖大索逐客,卒就其呑倂六國之謀者,又客之功也,此天下之一變也,而卒歸於士。及天下旣一,始皇自以為前世莫能及,遂舉封建而廢之,郡縣自置,殺豪傑,銷鋒鏑,墮名城,欲盡屏天下之兵而不用,又且貪鷙無厭,科讁日發,民不堪命,陳勝、吳廣攘臂一呼,執農器以為兵,而民之從亂,十室而七,項羽以亡楚故將之子,劉季以泗上亭長,分割天下,立十八王,又五歲而盡屬漢,此又天下之一變也,而卒歸於庶人。於乎!聖王不作,世道愈下,天下之變,則亦不知其所終者矣,是豈宗元之所謂勢者非耶?抑又考之,堯、舜、禹、湯遠矣,及周而始詳,商紂之亂,天下之歸周者三分之二,武王旣以是而勝商,商之頑民雖遷於洛,猶且弗率,則又告之以商之自絶於天,與周之受有天命,勞來安集,無所不用其心,然猶不能已夫商、奄四國之禍[110]也,當是時,周幸不至於奔潰動搖者,豈無其故哉?蓋周都豐鎬,而文王之德化,南被於汝墳、漢廣之域,自洛以東,冀、青、兗三州,昔本屬紂,且大封同姓與異姓功臣以鎭之。魯,周公之國也,齊,太公之國也,表在東海,淮夷、徐、莒之屬,有所畏焉而不敢動。燕,召公之國也,成王滅唐,而唐又以之封唐叔,介在北邊,北戎、九貊之類,有所懼焉而不敢越。成王在豐,周公又自居洛以統之,商、奄旣滅,康叔以之國於衛,微子以之國於宋,雖曰治之以德,亦以示天下形勢也。始皇始一天下,據關中,廢封建,勿王子弟,及二世而關東盜起,郡縣吏或降或死,無一肯堅守者。漢興,鑒秦之弊,當項羽專制之餘,燕、趙、梁、楚、太原、淮南,多王異姓,故終高帝之世,用兵不息。韓王信上所親幸,盧綰又故人也,使當匈奴,卒亡入匈奴,吳芮乃以長沙卑濕之國,使當南越,則以國小僅存耳。故又大封同姓,荊以王賈,楚以王交,代以王喜,齊以王肥,吳以王濞,然非制也,是以卒有吳、楚七國之亂。何則?漢天子止有關中、巴蜀等十五郡,而諸侯王連城列邑,被於三邊,固不可與成周並論矣。《記》曰:“禮時為大,順次之”,三代封國,後世郡縣,時也,因時制宜以便其民,順也,是又豈宗元之所謂勢者非耶?於乎!自予前說而觀之,則天下古今之變,至漢而勢有不同,《管見》之說,宋儒之常論也,然而又曰:欲行封建,先自井田始。夫封建、井田二者,蓋同出於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之盛時,上之則分土列爵以建國,下之則分田畫野以居民,井田小封建也,封建大井田也,秦、漢以來,井田廢矣,則是封建之法,雖欲不廢而為郡縣也,尙可得哉?

淵穎之論,在說明天下之勢,由上遞降,至無可更降為止。周室東遷後,勢初降於諸侯,次降於大夫,又次降於陪臣,戰國之時,勢降於士,秦統一天下,施行暴政,而勢降於庶民,從歷史看來,凡下降之勢,決無逆轉而迴升之理。至降於庶民一級,而封建之命運告終,縱耗盡氣力以圖恢復,亦止於紙上空談,萬無實現可能,蓋自子厚之論出,猶主復封建並復井田者,宋儒腐朽之論,往往如是,胡致堂即其一也。淵穎承宋儒之後,能從歷史取得教訓,講明大勢由庶民掌握,而天下大定,絶無故步自封之道。此一論調,在中國舊坫壇中,極為少見,而淵穎之論,發明於胡元盜國時代,作者別有微意存焉,良未可知。淵穎博極羣書,於制度沿革,陰陽律曆,兵謀術數,山經地志,字學族譜之屬,無所不通,而於古今樂府,尤有特見,謂古之賦學尙音,必使宮商相宣,徵羽迭變,自宋玉而下,惟司馬相如、揚雄、柳宗元能調協之,因集四家所著,名《楚漢正聲》,其他著述若此者眾,難於遍舉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