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
有閩人徐經[28]者,乾隆末造,朱石君[29]督閩學所得士,為朱梅崖[30]私淑弟子,刊有《雅歌堂文集》二十一卷,多疑古揚己之作。有《書〈西漢文類序〉後》一首如下:
柳子自言:貶官後讀百家書,乃得少知文章利病,故於永嘉石文,識其非古,於《鬼谷》、《鶡冠》、《亢倉》諸子,辨其偽妄,乃於殷、周之前,不能精誠,而反謂其簡野。噫!柳子於三代以下諸書,如莊周之博,屈原之哀,孟軻之奧,李斯之壯,馬遷之峻,相如之富,賈誼之明,揚雄之專,皆能以一言定其品,則柳子於文章利病,可謂深矣。殷、周之前,先聖刪訂,僅傳數篇,何柳子不能知哉?今讀虞、夏史臣所紀,《典》、《謨》、《禹貢》,炳如日星,爛若卿雲,蓋天道、人事、地利,莫不備具,後世史官,有數百卷不能盡者,是惟以數言括之,非簡也。蓋元氣中貫,無所不包,有極詳之勢焉,柳惟見其質勝於文,不知其文在中,為天地之大文,有非後世文字所能同其文者,豈可以野目之耶?蘇子謂凡人為文,至老多有所悔,柳子自貶所校定前所為文,應取是言削去之,無當後世譏訕,而今猶列於篇,使人謂柳子直不知文。蓋唐人重《選》學,柳子初亦自《選》入,故不知殷、周以前之書,自至貶所,治《六經》、《論語》、《孟子》,然後知皆經言,此序未及刪,大約後人從柳宗直《類書》採出,以入本集,是則柳子之恨也。
柳子謂殷、周之前,其文簡而野,夫簡、野非惡評也,胡作者病之?夫簡者繁之對,野者文之對,作者如以簡而野為不可,於此輒謂殷、周之前,其文繁而文,作者顧即認為可乎?作者曰:“後世史官,有數百卷不能盡者,是惟以數言括之”,此明明簡也,而曰“非簡”,此雖洨長[31]復作,恐亦無法為平斯獄。作者曰:“元氣中貫,無所不包,有極詳之勢焉”,此作者之體驗如是,而吾之體驗亦復如是。顧雖體驗如是,而文之為簡也自若,且必須文之簡也,而後此種體驗方生,然則何害於柳子之號文為簡乎?惟文與野之辨亦然。子曰:“質勝文則野,文勝質則史”[32],作者敢不認殷、周以前之文為質勝文乎?如其然也,則朗朗然野矣,此天下之公言,非柳子一人之私言也。作者自走死衚衕,而欲以誑擿埴索塗[33]之人,豈不大謬?嘗論閩人不論為詩、為文,好以小聰明自矯於世,而實中無所有,即梅崖亦不免。如右文作者,竟坐柳子為不知文,直是斯文罪過,訾之曰陋,尙不足以蔽其辜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