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
李審言《選學拾瀋》卷中,附詩四首,末有子注云:
汪蛟門[67]《選韓詩序》云:“杜甫氏之學,鮮能傳者,傳之惟愈,不可誣也”,余竊歎以為名言。往嘗謂黃魯直學韓多,學杜少,僅可為杜再傳弟子,同人咸詆其妄,得蛟門此論,差喜知敝師有人也。“敝師韓退之”,語出祁門[68]。
此李詳之陋言也。唐人之高者並不以文許退之,後人謂退之以文為詩,固是佞詞。蓋退之之筆,顯外於文,文且不到家,其何能移而學杜?祁門倚傍山谷,自侈師韓,“敝師韓退之”,所謂湘潭皮窠耳,其語尤鄙。〔皮窠,本編他條有解釋[69]。〕
吾於《復堂日記》中得如下記載:
宋于庭《過庭錄》末卷載:裴晉公《與皇甫持正書》,論唐中葉以前文,足為定論。於昌黎獨致貶詞,則退之在當日早有違言。宋先生錄此篇,具有微意。
譚獻與李詳為同時人,又同受祁門影響,顧復堂敢於非薄韓文,在當日可算是違反時趨、立幟自異之英雄氣概,此不能與宋先生之《公羊》學說無關。審言環堵[70]小儒,戢戢[71]以選學拾瀋自了,當然不足語此。
余錄右文訖,亟索于庭《過庭錄》讀之,則見所謂《與皇甫持正書》,乃《與李翺書》之誤,此由復堂失愼所致。《過庭錄》中《裴書》,從《唐文粹》八十四卷過錄,誤字全未改正,則于庭成書倉猝,未及細校之過。又“退之在當日早有違言”句有奪字,“違言”應作“違俗之言”,此核本文即知。茲將于庭所為評語全文錄下:
按裴之論文,可云備矣,其於昌黎之文獨致貶詞,則以摹古太甚,矯時過當。如樊紹述之險怪無理,昌黎稱為文從字順,各適其職,亦有心違俗之言。〔原注:永叔亦有此論。〕蓋自李唐卜年三百,宇縣統一,政令分明,時非短促之祚,人有寬綽之心,一代之制,文全而體備,氣協而聲和,雖有正變之極,皆具跨躒[72]之美,彼其條流,可得而尋也。唐之初葉,王、楊、盧、駱,四傑競興,然猶循徐、庾之遺則,振陳、隋之逸響,華美則有餘,典重則不足。張說、蘇頲,操筆朝廷,制作宏鉅,可以消蕩淫靡,黼黻[73]隆平,唐之文章,斯為極盛。如楊炎、獨孤及、權德輿、常袞[74]之儔,皆足方軌齊足,同馳康莊,至於蕭穎士、李華,亦有奇思,而時多變聲。獨後有陸贄,以清切對偶之文,陳斟酌至當之理,其氣極清而不嫌於薄,其詞甚備而不見其繁,洞中人情,悉合經義,此《翰苑》一集為不刊之書也。至於柳州之文,則蕭、李之徒也,若李翺、孫樵,力追韓氏,規矩猶在,尺度逾窘。蓋以之陳廊廟,不足以鋪鴻藻,信景鑠[75]也,以之告天下,不能使婦孺色動,悍夫垂涕也,徒有偃蹇[76]之形,自示崖異耳,烏足重哉?
于庭綜論全唐文風,歷抵諸作者,除追隨晉公揮斥退之外,柳州亦限於有奇思而時多變聲。李翺、孫樵,雖力追韓氏,而徒偃蹇其形,自示崖異,無足輕重。三百年間,獨燕、許制作宏鉅,黼黻隆平,號為極盛。上而四傑有欠典重,下而楊炎、獨孤及、權德輿之徒,反得方軌康莊。就中陸贄洞中人情,悉合經義,《翰苑集》為不刊之書,一時獨步。如此論列,迥出文家尺度之外,自我作古,匪夷所思。蓋于庭,經生也,衡文匪是當家,其間輕重倒置,幾於黑白易位。柳州至與蕭、李並論,何啻牛、驥同皁,即此一點言之,于庭竟若絶不知文章為何物者。獨其自憑手指,翻倒棋局,一空文人倚傍,獨往獨來,識雖不足,膽固有餘,雅非餘子可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