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融齋評柳
興化劉熙載,字融齋,道光進士,官至左中允。講學不持漢、宋門戶,博學多通,其仿明馮夢龍[174]《譚概》之例,所著《藝概》一種,於韓、柳文多所評騭。雖每條寥寥無幾語,然要非漫無心得,一卓然輓近讀書種子也。茲錄取若干條如下:
柳柳州嘗作《非〈國語〉》,然自序其書,稱《國語》文深閎傑異;其《與韋中立書》,謂參之《國語》以博其趣,則《國語》之懿亦可見矣。
《莊子·齊物論》:“大塊噫氣、其名為風”一段,體物入微。與之神似者《考工記》,後柳州文中,亦間有之。
柳子厚《辯〈列子〉》云:“其文辭類《莊子》,而尤質厚,少為作,好文者可廢耶?”案《列子》實為《莊子》所宗本,其辭之諔詭,時或甚於《莊子》,惟其氣不似《莊子》放縱耳〔“諔詭”[175]字出《莊子》〕。
釗案:柳言“為作”,猶俗言“做作”,少為作者:俗稱“少做作”之謂,柳他文或倒言“作為”。
柳子厚《與楊京兆憑書》云:“明如賈誼”,一“明”字體用俱見。若《文心雕龍》謂:“賈生俊發,故文潔而體清”,語雖較詳,然似將賈生作文士看矣。
酈道元敘山水,峻潔層深,奄有《楚辭·山鬼》、《招隱士》勝境,柳柳州遊記,此其先導耶?
昌黎謂柳州文雄深雅健,似司馬子長,觀此評,非獨可知柳州,並可知昌黎所得於子長處。
李義山《韓碑》詩云:“點竄堯典舜典字,塗改清廟生民詩”,其論昌黎也外矣,古人所謂俳優之文,何嘗不正如義山所謂?
張籍謂昌黎與人為無實駁雜之說,柳子厚盛稱《毛穎傳》,兩家所見,若相逕庭。顧韓之論文,曰醇、曰肆,張就醇上推求,柳就肆上欣賞,皆韓志也。
呂東萊[176]《古文關鍵》謂:柳州文出於《國語》,王伯厚謂:子厚非《國語》,其文多以《國語》為法。余謂:柳文從《國語》入,不從《國語》出,蓋《國語》每多言舉典,柳州之所長,尤在廉之欲其節也。
柳文之所得力,具於《與韋中立論師道書》,東萊謂柳州文出於《國語》,蓋專指其一體而言。
東萊謂學柳文當戒他雄辯,余謂柳文兼備各體,非專尙雄辯者,且雄辯亦正有不可少處,如程明道謂《孟子》儘雄辯是也。
柳州自言:為文章未嘗敢以昏氣出之,未嘗敢以矜氣作之[177]。余嘗以一語斷之曰:柳文無耗氣,凡矜氣、昏氣,皆耗氣也,惟昏之為耗也易知,矜之為耗也難知耳。
柳文如奇峰異嶂,層見疊出,所以致之者有四種筆法,突起、紆行、峭收、縵迴也。
柳州記山水,狀人物,論文章,無不形容盡致,其自命為牢籠百態固宜。
柳子厚《永州龍興寺東邱記》云:遊之適大率有二,曠如也,奧如也,如是而已。
《袁家渴記》云:舟行若窮,忽又無際,《愚溪詩序》云:漱滌萬物,牢籠百態,此等語皆若自喩文境。
文以鍊神、鍊氣為上半截事,以鍊字、鍊句為下半截事,此如《易》道有先天、後天也[178]。柳州天資絶高,故雖自下半截得力,而上半截未嘗偏絀焉。
柳州係心民瘼,故所治能有惠政,讀《捕蛇者說》、《送薛存義序》,頗可得其精神鬱結處。
文莫貴於精能、變化,昌黎《送董邵南遊河北序》[179]:可謂變化之至,柳州《送薛存義序》:可謂精能之至。
昌黎論文之旨,於《答尉遲生書》見之,曰:君子愼其實;柳州論文之旨,於《報袁君陳秀才書》見之,曰:大都文以行為本,在先誠其中。
昌黎屢稱子雲,柳子厚於《法言》嘗為之注,今觀兩家文修辭、鍊字,皆有得於揚子,至意理之多所取資,固矣。
昌黎之文如水,柳州之文如山,浩乎沛然,曠如、奧如,二公殆各有會心。
朱子曰:韓退之議論正,規模闊大,然不如柳子厚較精密,此原專指柳州論《鶡冠子》等篇,後人或因此謂一切之文,精密槪出韓上,誤矣。
學者未能深讀韓、柳之文,輒有意尊韓抑柳,最為陋習。晏元獻云:韓退之扶導聖教,剗除異端,是其所長,若其祖述《墳》、《典》,憲章《騷》、《雅》,橫行闊視於綴述[180]之場,子厚一人而已,此論甚為偉特。
《宋史·柳開傳》稱:開始慕韓愈、柳宗元為文,《穆修傳》亦言:自五代文敝,國初柳開始為古文。今觀伯長所為《唐柳先生文集後序》云:天厚余嗜多矣,始而饜我以韓,旣而飫我以柳,謂天不吾厚,豈不誣也哉?可知其所學與仲塗一矣。
出辭氣,斯遠鄙倍矣,此以氣論辭之始。至昌黎《與李翊書》,柳州《與韋中立書》,皆論及於氣,而韓以氣歸之於養,立言較有本原。
自《典論·論文》以及韓、柳,俱重一氣字,余謂文氣當如《樂記》二語曰:剛氣不怒,柔氣不懾。
“書法”二字見《左傳》[181],為文家言法之始。《莊子·寓言》篇曰:言而當法,晁公武稱:陳壽《三國志》高簡有法,韓昌黎謂: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辭者,悉有法度可觀[182],歐陽永叔稱:尹師魯為文章簡而有法[183],具見法之宜講。
昌黎詩陳言務去,故有倚天拔地之意,《山石》一作,辭奇意幽,可為《楚辭·招隱士》對,如柳州《天對》例也。〔融齋高視退之《山石》之作乃爾,宜乎非李日華所能了解,李說見後幅。〕
昌黎七古出於《招隱士》,當於意思刻畫、音節遒勁處求之,第謂出於柏梁[184],猶未之盡。
右摘取者計二十餘條,融齋於韓、柳文,不止泛泛流覽,所見亦相當公正,茲辜較為數義如下:
一、桐城派之流風盛時,重韓輕柳,幾於萬喙一詞,融齋在咸、同之間,適當其衝,彼能毅然指為陋習,可云卓識。
二、融齋重柳,並不能因而輕韓,彼尊崇程、朱,認為韓是扶導聖教,此有其天然之局限性,吾人所當了解。
三、融齋拘牽文法,評騭柳文,當然看不到子厚之政治見解。如《送薛存義序》,是柳文中極有關係之大文章,與《封建論》相輔而行,融齋僅以精能許之,不脫茅坤、儲欣輩之帖括口氣。
四、從論述淮西看來,可見韓、柳優劣,李義山《韓碑》一詩之無理佞詞,尤為可鄙,融齋指明是俳優之文,可浮一大白。王漁洋《居易錄》載:康熙二十六年丁卯,姜西溟應順天鄉試,首場已擬第二人,及二場表用點竄《堯典》、《舜典》語,監試御史指摘,令易之,姜對以出李義山《韓碑》詩,不肯易,御史貼出之,卷遂不得入。不料義山諂韓餘毒,越千年猶不散。
五、張文昌指昌黎與人為無實駁雜之說,又嘗鍼砭韓樗蒲狎邪諸怪狀,融齋謂文昌對韓,當於醇字上下工夫,可云婉而多諷。
六、融齋看到柳之係心民瘼,彼在《藝概》中論列元次山、韋左司[185],大旨相同,見解顯與尋常文家不同。
七、融齋特提柳文以行為本,尤在先誠其中,亦是卓識。
八、朱熹見到韓、柳論《鶡冠子》等篇優劣懸殊,也不得不說子厚較韓精密,融齋恐人推之於退之一切文字,此之謂局限性。
九、晏同叔謂韓退之扶導聖教,剗除異端,是其所長,此須分別言之。蓋聖教為當時功令,無數萬帖括考生,俱不得不如是言,扶導云者,何奇之有?剗除異端,則普遍好同惡異性之消極發展所至,然亦有時厭常喜新,即昌黎亦好與僧徒往來。昌黎所長而僅在此,則甘蔗倒嚼,將終得不著佳處。若夫子厚祖述《墳》、《典》,憲章《騷》、《雅》,則顯示眞實本領所在,與退之所戴之紙糊帽子,迥乎不同。同叔謂橫行闊視,子厚一人而已,吾謂歷抵百家,標置柳州於昌黎之右,同叔亦屬有宋一人。同叔之論偉特,融齋知所取證,同一偉特。
十、融齋取退之《山石》一作,與柳州《天對》相提並論,誠未免小巫見大巫之嫌,然其識解,已使弇陋、謬妄如明之李日華輩視之,如在天上。日華號竹嬾先生,人以神馬尻輿[186]、周遊無外尊之〔江元祚[187]語〕,乃其所著《六硯齋三筆》,有如下數語:“子昂《行書》詩一幅,不知子昂作、或書古人作?其語氣似白樂天、陸放翁,余極愛之,因錄於此云。”此即赫然融齋所稱《山石》一作也,亦可見韓詩無眞色相,使人莫辨。孫鑛嘗罵日華不學,然似不如楊愼謂:韓愈原不解詩。〔按王漁洋《居易錄》亦云:日華鑒別法書名畫最精,然引古人詩文,往往紕繆。除《山石》一例外,尙認“獨憐幽草澗邊生”為杜樊川詩,以無關,不備錄。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