吾嘗讀葉水心[85]〔適〕之政治論,而歎其洞明天下大勢,為柳子厚後一人。今摘錄《治勢》一篇,足與子厚《封建論》相發明,其辭如下:

欲治天下而不見其勢,天下不可治矣。昔之論治天下者,以為三代之時,其君各有所尙,夏之忠,商之質,周之文,數百年而不變,其後周之失弱,秦之失強,故忠、質、文相代,若循環而無窮。而或者又曰:弱之失在於惠也,則莫若濟之以威,強之失在於威也,則莫若反之以惠;惠止於賞,威止於刑,故賞不至於濫而無所勸,刑不至於玩而無所懼,蓋其意以為治天下之勢,無出於此矣。夫一弛一張者弓也,而羿之能不與焉,虛而欹、滿而覆者器也,而倕[86]之巧不與焉,故三代非忠、質、文之尙,而周、秦無強弱之失,治天下者姑舍是乎!古之人君,若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,漢之高祖、光武,唐之太宗,此其人皆能以一身為天下之勢,雖其功德有厚薄,治效有淺深,而要以為天下之勢,在己不在物。夫在己不在物,則天下之事,惟其所為而莫或制,其後導水土,通山澤,作舟車,剡兵刃,立天地之道,而列仁義、禮樂、刑罰、慶賞,以紀綱天下之民,至於賓餞日月,秩序寒暑,而禽獸草木之類,不能逃於運化之外,此皆上世之所未有,而聖人自為之者也。及其後世,天下之勢,在物而不在己,故其勢之至也,湯湯然而莫能遏,反舉人君威福之柄以佐其鋒,至其去也不能止,而國家隨之以亡,夫不能以一身為天下之勢,而用區區之刑賞以就天下之勢,而求安其身者,臣未見其可也。蓋天下之勢,有在於外戚者矣,呂、霍、上官,非不可以監也,而王氏卒以亡漢;有在於權臣者矣,漢之曹氏,魏之司馬氏,至於江南之齊、梁,皆親見其篡奪之禍,習以其天下與人而不怪,而其甚也,宦官之微,匹夫之奮呼,士卒之擅命,而天下之勢無不在焉。若夫五胡之亂,西晉之傾覆,此其患特起於公卿子弟,里巷書生,游談聚論,沈湎淫佚而已,而天地為之分裂者數十世,嗚呼!勢在天下,而人君以其身求容焉,猶豫反側,而不能以自定,其或在於宦官,或在於士卒,而舉威福之柄以盡寄之者,此甚可歎也。臣嘗怪唐末、五代之衰,皆以列校之卑,易置人主如反掌之易,而周世宗一日臨大位,北威契丹,南服李璟,法度修舉,文武並用。太祖皇帝踐祚,十年之間,不耀兵甲,俘取僭偽之君若拾遺,而天下為一身致太平,為子孫萬世之計。向之衰敗圮缺者二百餘年,英武之君,忠智之臣,圖維收拾,不能什一,而孱王幼主,俯首服從,相顧憤發,以至流涕痛哭,莫敢誰何者,一朝翕然,皆在把握之內,何其速也?此無他,能以其身為天下之勢,則天下之勢,亦環向而從己,其必然而無疑者矣。且均是人也,而何以相使?均是好惡利欲也,而何以相治?智者豈不能自謀?勇者豈不能自衛?一人刑而天下何必畏?一人賞而天下何必慕?而刑賞生殺,豈以吾能為之,而足以制天下者?雖然,鳥高飛於重雲之上,魚深游於潛淵之下,而皆不免有鼎俎之憂,天下之人,所以奔走後先,維附聯絡而不敢自棄者,誠以勢之所在也。故夫勢者,天下之至神也,合則治,離則亂,張則盛,弛則衰,續則存,絶則亡,臣嘗考之載籍,自有天地以來,其合離、張弛、絶續之變,凡幾見矣,知其勢而以一身為之,此治天下之大原也。

水心此論,乃奏議之一部分,故言必稱臣。夫兩家論勢同,而不同者,子厚所指之勢在物,而水心所指在己;子厚主治法,而水心主治人。論中“能以其身為天下之勢,則天下之勢亦環向而從己”一大段,絶中歷史肯綮,使讀者啓發極大。惟云一人為天下之勢,就水心之論而言,其人必為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,漢之高祖,唐之太宗,下至周世宗、宋太祖然後可,若而明辟[87]一去,法久必弊,而治亂循環之局又生,以水心之時代例之,建炎、紹興之間,豈猶有足為天下之勢之人也哉?由是水心論雖健爽,其標準祇合於歷史間歇性之發展,不足以為久安長治之原,亦猶讀子厚論後,以知天下之勢,縱集於我,而政不足輔制,又或能轄州而不能轄將,能控吏而不能控人,亦屬徒然,必也時至今日,將水心之“一身”改作“一黨”,而又將黨時時清釐洗刷,使之不潰,然後水心所意之效果可期。吾讀“鳥高飛於重雲之上,魚深游於潛淵之下,而皆不免有鼎俎之憂,天下之人所以奔走後先,維附聯絡,而不敢自棄者,誠以勢之所在”等語,拍案叫絶,憮然久之。須知維附聯絡者,非對一身而對一黨,則天下大勢,一流無間而不可破,吾安得挈子厚、水心兩公,同登天安門重與細論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