送《易》師楊君序

送《易》師楊君序

中丞崔公之名,見於《子厚集》者,《湘源二妃廟碑》及《萬石亭記》,並此序而三。而此序顯譽其人“博而守儒,達而好禮”,則子厚之於此公,所知非淺,情自相引而長。獨未審薛存義之令零陵,與崔之刺永,是否同時,抑或為時相去非遠?蓋存義作三亭,子厚美其“更衣膳饔,列置備具,賓以燕好,旅以館舍,高明遊息之道,具於是邑。〔語見《三亭記》。〕”倘《易》師楊君南來講學,而薛令部署已定,則序稱:“館於燕堂,饋以侯食”,將一切惟三亭是賴,不難推知矣。永州固楚、粤間一小小都會,子厚與人書,自稱在蠻夷中,語音鴂舌[14]啅譟,北人聞之,皆怛然駭走。今不三數年間,以賢有司[15]之奮迅建樹,及新文翁[16]之懃懃誘導,一旦因緣際會,竟能“日合邦之學者,論說辯問,……揮散咸同”,君子未嘗不歎左官建制之有造於李唐文化如此之廣且速也。弘農楊君之為何人,注家無所說明,是否與子厚妻族有關?不得而知。

饋以侯食:“侯食”出揚子《法言》:“法無限則庶人田侯田,處侯宅,食侯食,服侯服,人亦多不足矣。”[17]又“古人謂駕孔子之說者”,“駕說”亦本《法言》:“天之道不在仲尼乎?仲尼者駕說者也,不在諸儒乎?如將復駕其所說,則莫若使諸儒金口而木舌。”[18]注:“駕,猶傳也。”夫子厚使用“駕說”字,文中曾不止一次,而今一文之內,《法言》之舊詞句凡兩見。尋子厚之於莽大夫[19],不如退之頌言荀、揚[20],而從不肯稱道其姓氏,顧於《法言》留連而誦法焉如此,此可以涉想所謂《法言》五臣注之非全無據,而子厚之內心,亦可藉以窺測一二云。

論說辯問,貫穿上下:“穿”音串,《漢書·司馬遷傳贊》:“貫穿經傳,馳騁古今”,杜少陵《八哀詩》:“貫穿百萬衆[21],……貫穿無遺恨[22]”,皆同,俗直作“貫串”,非。俗又寫為“貫丳”,疑為“串”字之譌,不知其本於韓愈《贈張籍》詩:“試將詩義授,如以肉貫丳”也。“丳”音產,炙肉器,詳見胡鳴玉《訂譌雜錄》。

古人謂駕孔子之說者:駕,傳也,義見前,謂孔子傳天之道,後人又傳孔子之說。孫復[23]《論學》詩:斯文下衰吁已久,勉思駕說復顛危。

朝廷立槐棘之下,皆用儒先:“儒先”之“先”,謂先生也,漢人言先生,或單用生,如曰伏生;或單言先,如曰鄧先。其下即續語曰:“而楊君之道,未列於博士,則誰咎歟?”凡此皆北也,吳摯父評云:“語南意北,最是太史公神境。”

釗案:歐陽永叔《崇文總目·敍釋儒家類》云:

仲尼之業,垂之《六經》,其道閎博,君人治物百王之用,微是無以為法。故自孟軻、揚雄、荀卿之徒,又駕其說扶而大之,歷世諸子,轉相祖述,自名一家,異端其言,或破碎於大道,然計其作者之意,要之孔子不有殊焉。

文道希《枝語》[24]引右一段文,而加按語曰:

此謂儒家不異孔子,而不言孔子即為儒家,敍述源流,歐公可謂至審矣。

此於“駕說”二字,可謂發揮盡致,律之子厚所謂:“言若誕而不乖於聖,理若肆而不失於正”,東崩西應,若合符節,柳、歐於此,又生出莫之為而為之交涉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