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
《議》結語云:“余故著晉君之罪,以附《春秋》許世子止、趙盾之義”,夫《春秋》許、趙之義者何義也?此不能不涉想到所謂永貞逆案[15],與此有關,下列甲至己各條,即闡發逆案史迹,讀者其詳之。
永貞逆案甲
《二程遺書》中,有呂與叔〔大臨〕[16]東見二程先生語,明指唐太宗與肅宗皆為篡,此所謂篡,雖迹相止於高祖因玄武門之變,而傳位文皇[17],及玄宗幸蜀,肅宗即位於靈武,而誅意所在,應包括高祖、玄宗之皆死於非命。范淳夫〔祖禹〕固是司馬氏弟子,而兩遊蜀、洛[18]之門,其所作《唐鑑》,多用程叔子〔頤〕之說,於是唐家兩朝逆案,都在憧憧往來之中,顯其陰影,而都無法證實,惟順宗臨命亦然。
永貞逆案,史無正文,即雜記短書,亦未涉及。陳寅恪深信此事,認定《績幽怪錄》李復言說辛公平事,即順宗被弑之幸存史蹟[19],今錄存:
洪州高安縣尉辛公平、吉州廬陵縣尉成士廉,同居泗州下邳縣,於貞元末〔原作“元和末”,卞孝萱校改,說見後。〕偕赴調集,乘雨入洛西榆林店。掌店人甚貧,待賓之具,莫不塵穢,獨一牀似潔,而有一步客先憩於上矣。主人率皆重車馬而輕徒步,辛、成之來也,乃逐步客於他牀,客倦起於牀而回顧。公平謂主人曰:客之賢、不肖,不在車、徒,安知步客非長者,以吾有一僕、一馬而煩動乎?因謂步客曰:“請公不起,僕就此眠矣”,〔“此眠”二字,原係空白,依義校補。〕客曰:“不敢”,遂復就寢。深夜,二人飲酒食肉,私曰:“我欽之之言,彼固德我,今或召之,未惡也。”公平高聲曰:“有少酒肉,能相從否?”一召而來,乃綠衣吏也。問其姓名,曰:“王臻”,言辭亮達,辯不可及,二人益狎之。酒闌,公平曰:“人皆自天生,萬物惟我最靈,儒書亦謂人為最靈,來日所食,便不能知,此安得為靈乎?”臻曰:“步走能知之,夫人生一言一憩之會,莫非前定,來日必食於礠澗王氏,致飯蔬而多品,宿於新安趙氏,得肝美耳,臻以徒步不可晝隨,而夜可會耳,君或不棄,敢附末光。”未明,步客前去,二人及礠澗逆旅,問其姓,曰:“王”,中堂方饌僧,得僧之餘,悉奉客,故蔬而多品。[20]到新安,店叟召之者十數,意皆不往,試入一家,問其姓,曰:“趙”,將食,果有肝美。二人相顧方笑,而臻適入,執其手曰:“聖人矣”,禮欽甚篤。宵會晨分,期將來之事,莫不中的。行次閿鄉,臻曰:“二君固明智長者,識臻何為者?”曰:“博文多藝,隱遁之客也”,曰:“非也,固不識我,乃陰吏之迎駕者。”曰:“天子上仙,可單使迎乎?”曰:“是何言歟?甲馬五百,將軍一人,臻乃軍之籍吏耳。”曰:“其徒安在?”曰:“左右前後。今臻所可以奉白者,來日金天置宴,謀少酒肉奉遺,請華陰相待。”黃昏,臻乘馬引僕,攜羊豕各半,酒數來,曰:“此人間之物,幸無疑也”,言訖而去。其酒肉肥濃之極,過於華陰。聚散如初,宿灞上,臻曰:“此行乃人世不測者也,幸君能一觀”,成公曰:“何獨棄我?”曰:“神祇只侮人之衰也,君命稍薄,故不可耳,非敢不均其分也。入城,當舍於開化坊西門北壁上第二板門王家,可直造焉,辛君初二更,立灞西古槐下。”〔“二”原作“五”,依義改。〕及期,辛步往灞西,見旋風卷塵,邐迤而去。到古槐立未定,忽有風來撲林,轉所間一旗,甲馬立於其前,王臻者乘且牽,呼辛速登。〔“辛”原作“臻”,依義校改。〕旣乘,觀焉,前後戈甲塞路。臻引辛謁大將軍,將軍者丈餘,貌甚偉。揖公平曰:“聞君有廣欽之心,誠推此心於天下,鬼神者且不敢侮,況人乎?”謂臻曰:“君旣召來,宜盡主人之分”,遂同行入通化門,及諸街鋪,各有吏士迎拜。次天門街,有紫吏若供頓者曰:“人多幷下不得,請逐近配分”,將軍許之。於是分兵五處,獨將軍與親衛,館於顏魯公[21]廟。旣入坊,顏氏之先,簪裾而來若迎者,遂入舍。臻與公平,止西廊幕次,餚饌馨香,味窮海陸,其有令公平食之者,有令不食者。臻曰:“陽司授官,皆禀陰命,臻感二君也,檢選事據籍,誠當駁放,君僅得一官耳,臻求名加等,吏曹見許矣。”居數日,將軍曰:“時限向盡,在於道場,萬神護蹕,無許奉迎,如何?”臻曰:“牒府請夜宴,宴時腥羶,眾神自許即可矣。”遂行牒,牒去,逡巡得報曰:“已勅備夜宴。”於是部管兵馬,戌時齊進入光範及諸門,門吏皆立拜宣政殿下,馬兵三百,餘人步,將軍金甲仗鉞來,立於所宴殿下,五十人從卒,環殿露兵,若備非常者。殿上歌舞方歡,俳優贊詠,燈燭熒煌,絲竹並作。俄而三更四點,有一人多髯而長,碧衫皁袴,以紅為標,又有紫縠畫虹蜺為帔,結於兩肩右腋之間,垂兩端於背,冠皮冠,非虎非豹,飾以紅罽,其狀可畏,忽不知其所來。執金匕首,長尺餘,拱於將軍之前,延聲曰:“時到矣”,將軍顰眉揖之,唯而走。自西廂歷階而上,當御座後,跪以獻上,旣而左右紛紜,上頭眩,音樂驟散。扶入西閤,久之未出,將軍曰:“昇雲之期,難違頃刻,上旣命駕,何不遂行?”對曰:“上澡身否?然可即路。”遽聞具浴之聲,三更,上御碧玉輿,青衣士六,衣上皆畫龍鳳,肩舁下殿。將軍揖,介冑之士無拜,因慰問以人間紛挐,萬機勞苦,淫聲蕩耳,妖色感心,清眞之懷得復存否?上曰:“心非金石,見之能無少亂?今已舍離,固亦釋然。”將軍笑之,遂步從環殿,引翼而出,自內閤及諸門,吏莫不嗚咽羣辭,或收血捧輿,不忍去者。過宣政殿,二百騎引,三百騎從,如風如雷,䬃然東去。出望仙門,將軍乃勅臻送公平,遂勒馬離隊,不覺足已到一板門前。臻曰:“此開化王家宅,成君所止也,仙馭已遠,不能從容,為臻多謝成君”,牽轡揚鞭,忽不復見。公平叩門一聲,有人應者,果成君也,秘不敢泄,更數月,方有攀髯之泣[22]。來年,公平授揚州江都縣簿,士廉授兗州瑕丘縣丞,皆如其言。元和初,李生疇昔宰彭城,而公平之子參徐州軍事,得以詳聞,故書其實,以警道途之傲者。
曰上仙,曰升雲,曰命駕,皆假借道家兵解之說,粉飾弑逆。李復言者,即柳子厚代王叔文草表薦作諫官之李諒[23]也,諒為叔文黨人,所受永貞政變之影響,何等深至!此一沈痛紀錄,何得視為消閒遣興之作?寅恪謂是舉子溫卷投獻所為,殆未必然,且諒草此文時,已在厠身臺諫之後,何溫卷之與有?
正纂錄間,得卞孝萱[24]書如下:
《辛公平上仙》條,在《續幽怪錄》卷一,〔《四部叢刊續集·子部》。〕該書卷二《張質》條云:“猗氏張質,元和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,上臨渙尉。……”又云:“江陵張質,年五十一,元和十一年四月十一日上任,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受替人。……”案此為故事發生之年代。又云:“元和六年,質尉彭城,李生者為之宰。”案此為撰寫故事之年代。文共三條,所用年號,同為元和,但元和無十七年。據此,上兩條之“元和”,顯為“貞元”之誤。今持與《辛公平上仙》條比較觀之,所云“元和末偕赴調集……”,此為故事發生之年代;又云:“元和初,李生疇昔宰彭城”,此為撰寫故事之年代。李生者,李復言之自稱,元和六年宰彭城,兩條吻合,故知上文之“元和末”為“貞元末”之訛,《辛公平上仙》條,實為記載順宗被弑之資料云。
孝萱考證詳明,年號遵改,並錄存其說如右。
偶閱閻百詩[25]《潛邱劄記》:
《唐書·路隨傳》:初,韓愈撰《順宗實錄》,書禁中事,為切直,宦豎不喜,訾其非實,帝詔隨刊正。隨建言:臣宗閔、臣僧孺謂:史官李漢[26]、蔣係,皆愈之壻,不可參撰,俾臣得下筆,臣謂不然。且愈所書,非己自出,元和以來,相循逮今,雖漢等以嫌,無害公誼,請條示甚謬誤者,付史官刊定。有詔摘貞元、永貞間數事為失實,餘不復改,漢等亦不罷。
此一乾枯史實,潛邱未曾附加一字,不識錄存何用。就中《實錄》所書禁中事何者為失實,宦豎不喜何在,詔書所摘失實數事是何等事,原稿與改稿相差幾何,皆無法從《劄記》中看出。吾揣潛邱用意,原為求索此等差別而錄存史迹,其卒也,求索不得,而欲人從字裏行間,密喻其意,仍將故事直書一通,以付後賢,劍匣帷燈[27],無非在永貞逆案一點上,
環之而走。鄙意如是,宏識其謂之何?
永貞逆案乙
子厚自始謫,即斷言追回絶望。洪景盧[28]讀《懲咎賦》,見本傳所作序:“宗元不得召,內憫悼,悔念往咎,作賦自儆”,曾慨然為之語曰:“逾再歲之寒暑,則謫居日月未為久,難以言不得召也。”〔語見《容齋五筆》[29]。〕蓋此賦為元和三年作,景盧推算,未為不確,雖然,子厚自審所犯之為死案,其設想不與恆人一致之處,自不為後代之同情者所能瞭然也。子厚《寄許孟容書》,得罪已逾五年矣,而仍謂膏肓沈沒,復起為人,素望不敢及此,又承己在眾黨人中,罪狀最甚,所謂罪者,並自謚為不測,則子厚深知逆黨之欲置彼於死地,否亦不願彼回朝列,以觸動其所避忌,因而彼無生入修門[30]之望也。
此子厚謫後之所蓄意如右,至以思想襮之文字,如《晉文公問守原議》,則竟敢以晉趙盾及許世子止之極例終於篇,吾嘗讀宋王讜[31]之《唐語林》而得其通解矣。蓋春秋時,吳人伐越,獲俘以為閽,殺吳子餘祭,文宗在講筵以問李訓,訓慨然為之言曰:
吳人伐越,獲俘,俘即罪人,如今之所謂生口也;不殺,下蠶室肉刑,謂之閽寺,即今之中使也;吳子是國君[32],餘祭,名也,使中使主守舟楫,餘祭往觀之,為中使所殺。
上嗟歎,訓重言以申明曰:
君不近刑臣,君近刑臣,則輕死之道也,吳子遠賢良,親刑臣,而有斯禍,魯史書之,以垂鑒戒。[33]
尋李訓在太和朝為是言,太和去元和雖不足十載,而子厚已歿,倘子厚不歿,依職得侍講之任如訓,其所言將一如訓而無違。何以言之?夫寺人㪍鞮,刑臣也,猶吳之閽寺,或唐之中使也。君近刑臣,刑臣靡所不為,在漢可以殺望之,在吳即可以弑餘祭,臣可殺,君亦可弑。夫望之、餘祭,皆刑臣躬剚刃也,時或刑臣不得躬剚刃,而假手於他逆賊,他逆賊又不得躬剚刃,而驅遣輿臺僕妾以實其迹,復假藉異己仇敵以嫁其名,色色形形,均無不可。如晉趙盾,如許世子止,條舉件繫,時見一、二,推其原,其為禍始於刑官則一也。唐之中使,其所得為,舉猶是也,惟吳弑餘祭,而魯史書之,唐之中使,倘有所弑,而唐史不得書,又未可知也。當時訓之意如是,子厚倘代訓言,將亦如是,子厚代訓言如是,子厚其所自著文,固早赫然而顯其如是。夫春秋距唐逾千年矣,中間推類察迹,窮源竟委,而得“近刑臣即輕死”之最大範例,萬變莫易,訓與宗元,易地則皆然。
永貞逆案丙
永貞逆案者,疑詞也,而非定讞,惟以當時宮闈之事態卜之,政爭必然落到此一結局,請試徵之:
《國史補》載:
順宗風噤不言,太子未立,牛美人有異志。上召學士鄭絪於小殿,令草立儲詔,絪搦管不請,而書“立嫡以長”四字,跪而上呈,帝深然之,乃定。[34]
此一小小紀載,有兩點切實可疑。一曰:牛美人有異志;從來皇位之爭,必有兩黨對立,其時牛美人可能有何異志?脫令有之,其事亦必與伾、文有連,俱文珍等以此為名,不難振振有詞,突加掃盪,依事考之,此殆捕風捉影、而欲加之罪之辭。又一曰不請而書,試思建儲何等大事,焉有不先候旨,而遽由應召學士自作決定之可能?此無異表明閹黨遵計而行,恣行脅迫,當時實無順宗自行甄選之餘地。
《舊書·崔羣傳》載:
穆宗即位,徵拜吏部侍郎,召見別殿。謂羣曰:“我昇儲位,知卿為羽翼”,羣曰:“先帝之意,元在陛下,頃者授陛下淮西節度使,臣奉命草制,且曰:能辨南陽之牘,允符東海之貴,若不知先帝深旨,臣豈敢輕言?”
羣,史稱“沖識精裁,為時賢相”,以膽氣言,鄭絪非其倫也。絪號“小心兢謙”,憲宗朝,與杜黃裳同當國,“謙默多無所事,由是貶秩。”為問立儲之事,羣不得上旨,當廷所不敢言者,而絪能不請而書立嫡誰某,跪而上呈乎?李肇以言餂天下,取國家廢興大事,在小說體裁下,隨意塗抹,亦愚誣之極也已。
查《舊書·衛次公傳》,所載如下:
二十一年正月,德宗昇遐,時東宮疾患方甚,倉卒召學士鄭絪等至金鑾殿。中人或云:“內中商量所立未定”,眾人未答,次公遽言曰:“皇太子雖有疾,位居冢嫡,內外繫心,必不得已,當立廣陵王,若有異圖,禍難未已。”
此與右《國史補》所載為同一事,而變換言之。金鑾殿者,即小殿也,“內中商量未定”一語,當即牛美人之黨李忠言所傳言。如實論之,當時順宗寢疾沈篤,不可能面對近臣,於是穩定儲位之紀載方式,兩書互異,然此並不關宏旨。凡吾人所得據此論證者,則閹黨挾憲宗以脅順宗,謀定而動,橫恣無阻而已也。
《舊書·崔羣傳》載:
羣臣議上尊號,皇甫鎛欲加“孝德”兩字。羣曰:“有睿聖,則孝德在其中矣”,竟為鎛所構,憲宗不樂,出為湖南觀察都圑練使。
夫皇甫鎛之欲加“孝德”二字,旨在銷滅永貞內禪痕跡,以取悅於憲宗,崔羣敢於反對,即暗示憲宗適得孝德之反,睿聖云云,意含譏諷,顯為刺耳。嘗試論之,天下儘有非聖之孝子,而斷無不孝之聖人,天子之孝,謂之聖孝,於斯以聖苞孝,原是宗經常語。君子聞之,將坦蕩蕩而行所無事,小人聞之,或長戚戚而引以為羞,此無他,其分野固在承斯言者之有無心病已耳。陳寅恪引《唐書》而講其義曰:
皇甫鎛以靳惜孝德二字構[35]崔羣,憲宗竟信其語,因之不樂而出羣。據此,憲宗之於其父,似內有慚德也,然則永貞內禪一役,必有隱秘不能昌言者,從可知矣。
寅恪之言微而顯,彌信。〔說見《唐代政治史述論稿》九十七頁。〕
永貞逆案丁
永貞元年冬十月,《通鑑》稱:
山人羅令則,自長安如普潤,稱太上皇誥,徵兵於秦州刺史劉澭,且說澭以廢立,澭執送長安,並其黨杖殺之。
《舊書·劉澭傳》所載畧同,唯多“令則云:某之黨多矣,約以德宗山陵時,伺便而動”數語,又載:令則詣澭所言,“皆廢立之事。”查普潤者,秦州刺史之治所也,〔本傳作“理所”。〕所謂誥者,“太上皇制敕稱誥”,不過前二個月,〔即本年八月。〕皇太子句當軍國政事後,始制令為之。劉澭者,幽州盧龍節度怦之子,以效忠於國著稱,曾自拔所部兵一千五百人,男女萬餘口,直趨京師,在道無一人犯令,德宗寵遇,特授秦州刺史。羅令則之黨策動廢立,而指名向澭徵兵,令則且以身試險,自往遊說,其故大率因德宗曾加寵遇,而冀幸澭在擁護順宗上報恩云。
尤可怪者,《通鑑》載“舒王誼薨”,與此同時。舒王誼者,代宗第三子昭靖太子邈之子,以其最幼,為德宗所憐愛,命之為子,封王後,並拜開府儀同三司,軍國大事,幾於無不更踐,曾為揚州大都督,持節荊襄江西沔鄂等道節度,兼諸軍行營兵馬元帥。誼身為諸王之長,復為順宗友愛所加,遂不期而成為主廢立者之無上目標,據王芸生[36]推測,羅令則向劉澭遊說,即是以舒王為號召,舒王之薨,定屬幽薨,與令則之杖斃兩相呼應。
舒、羅告終,適在王叔文貶竄後兩越月,密謀醞釀,可能起於伾、文未貶時期,而事後毒閹俱文珍輩,不欲鋪張,外間因無人知,並可能《順宗實錄》留有踪象,而若輩乞求刊落。其尤關重要者,事之進行,可能暗中取得順宗同意,舒、羅旣殲,若輩因不得不進一步,為芟夷本根之計,而下商臣[37]毒手,於是順宗翌年正月殂落之涵有何種意義,不難一言斷定。
爾後憲宗被弑,吐突承璀屬意憲宗第二子澧王寬,先是憲宗在時,承璀曾為是請,而不見納,至是欲以威權自樹,獨斷行之,卒之與王守澄、馬進潭輩忤,穆宗立而澧王與承璀俱被殺。未幾而敬宗逆案又聞,以絳王與劉克明為一方,江王與王守澄、楊承和輩為另一方,卒之後一方勝,而絳王、克明均死。如實言之,此殆成為中唐以後,閹寺操縱皇室繼承權之鐡律,而其始基乃自永貞開之。獨其初紀唐諸著錄,包括《順宗實錄》在內,只載憲宗經營內禪句當,而敵對一方之計劃渺乎無聞。今揭明舒王及羅令則之同時殉國,永貞逆案之形式始備,故王芸生珍視此一發見,而鄭重為余詳道其實云。
永貞逆案戊
嘗讀范祖禹《唐鑑》:“元和逆案,宣宗追怨穆宗,以為預謀。”《通鑑》:大中十二年二月,廢穆宗忌日,胡注[38]:“以陳弘志弑逆之罪歸穆宗也。”而裴廷裕《東觀奏記》[39]稱:
憲宗皇帝晏駕之夕,上〔指宣宗。〕雖幼,頗記其事,追恨光陵〔按穆宗葬光陵。〕商臣之酷,即位後誅鉏惡黨,無漏網者。郭太后以上英察孝果,且懷慚懼,時居興慶宮,與一、二侍兒同升勤政樓,倚衡而望,便欲殞於樓下,促成上過。左右急持之,即聞於上,上大怒,其夕太后暴崩,上志也。
合右三種紀載觀之,而知憲宗遇弑,懿安母子實與其謀。夫懿安太后,為郭氏尙父子儀之孫,父駙馬都尉曖,史稱“歷位七朝,〔按七朝者,為順、憲、穆、敬、文、武、宣。〕五居太母之尊,人君行子孫之禮,福壽隆貴,四十餘年,雖漢之馬、鄧[40],無以加焉。”外所表見,如此輝煌隆盛,誰料內性陰賊,至敢剚刃黼扆[41],而不以為嫌。至穆宗亟求正位,自儕於商臣[42],而行所無事,尤為逆倫巨變,難於想像。查有唐李氏,原於胡族[43],朱晦菴嘗訾其內行不修,宮廷雍穆之相闕如,惟胡人性很,夫婦父子之間,時或凶殘較平人尤甚,亦可作如是觀。
查穆宗為憲宗長子,宣宗為憲宗次子[44],穆宗乃郭后親生,宣宗則諸子而已。宣宗越四朝始得為君,從而清算四朝前之逆案,可視為史之特例。顧逆案鑿然立矣,而宮廷諱莫如深,必欲彌縫其迹,使人不察以為快,此在憲宗朝,或者以逆黨徧布中外,力未稍衰,操之不愼,將一發而不可收拾,因毋寧隱忍將事,乘隙始為,然非所論於永貞也。夫永貞事過已久,異己全潰,可一切無所顧忌,而乃內宦對《順宗實錄》,一再指其不實,要求刊削,是又何也?說者曰:愼永貞為愼元和,非專為永貞也。翰林學士李肇者,當時與段文昌、杜元穎、沈傳師輩,不時奉對,與聞大政者也,其所譔《國史補》,固不能毫無依據,妄行採錄。凡“牛美人有異志”,“不請而書立嫡以長”云云,必爾時有異派宦寺,於諸王中別行推戴,與嫡相抗情事。觀於牛昭容、李忠言等人,史無下文交代,《諸王傳》中風煙淨盡,一無動作,皆可想見《實錄》中有某種條款,曾由路隨奉諭刊落,其所以然,則陳寅恪曾鄭重言其故矣。蓋憲宗英武之主,盛望在人,閹寺不敢牽一髪而全身動,使忠義之徒,對己族類深加誅討,同時亦恐陷憲宗於商臣、許世子止之罪,此一本事,與敬宗時迥異,不可同年而語。當寶曆季年,內難倏起,韋處厚昌言於眾:“《春秋》之法,大義滅親,內惡必書,以明順逆”,〔語見《新》、《舊書·處厚傳》。〕而內外廷俱不以為迕,此明明以昭愍童昏,難與章武比烈,前者被戕賊,固無足為諱也。〔昭愍,敬宗尊號,章武,憲宗尊號。〕
永貞逆案己
宋子京為《新書》作《王叔文傳》,有一絶怪特不可理解之記載如下:
叔文母死,匿不發,置酒翰林,忠言、文珍等皆在,裒金以餉,因揚言曰:天子適射兔苑中,跨鞍若飛,敢異議者斬。
此一段與《舊書》全異。《舊書》稱:“叔文母死前一日,叔文置酒饌於翰林院,宴諸學士及內官李忠言、俱文珍、劉光琦等”,餘語概不載。查母死前一日,與母死匿不發,二者之區別性,何等重大?子京悍然作此記載,其欲多方蹈隙以坐罪叔文,不問可知。果爾,“天子射兔”云云,雖不悉子京從何處得此秘材,而其下筆時,固不含絲毫左袒叔文之意,更不待問。然則子京此一嶄嶄特異之記錄,其所影響於唐史將何若耶?史載順宗病喑不朝,與叔文言跨馬若飛,事不兩眞。如眞在後者,則《順宗實錄》、《新》、《舊唐書》,又《資治通鑑》一切著錄,永貞朝將無一字足存。而永貞逆案也者,合之後來崔羣不願上憲宗孝德尊號,推類而並觀,其可信之數乃絶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