贈序一門,子厚多於退之,人以是為子厚病,而究之無須乎病也,蓋子厚交道廣,以言酬答,微嫌漫與,而退之則有陰謀存乎其中。何以言之?夫李愿者,晟之子,而愬之兄,家世顯赫,而己亦橫長雄藩,貪黷無厭,與隱逸相去不知幾千萬里!而以罣吏議,犯輿論,非亟亟規避不可,因謀之於退之,而退之眼銳,遽以入盤谷之策進。實則盤谷之為何地,事前愿固未嘗涉足,事後恐亦無一日留,《序》中所刻畫主人如何不遇於時,將坐茂樹以終日,濯清泉以自潔種種,律之本人,正如水火之不相入。而退之為畜意諂諛之故,一味無中生有,妄事渲染,以欺天下後世人,後世人如蘇子瞻,以崇韓而徇韓,明知中含詭譎,則佯揚言曰:此有唐唯一之文,韓公獨特之作,吾一生欲摸寫其一句而不可得,每執筆輒罷。嘻!此劉邦侯雍齒[15]之故智也,將退之第一惡札,而翹舉為無上高文,則凡《韓集》中惡劣字句,皆將在“吾屬何患”之護符下,順流而過,將不至遭到訾議,計亦狡矣。

清初,江西易堂諸子中有曾燦[16]者,為侍郎二濂[17]子,少負氣雄壯,自甘貧約,浮沈江湖間,有《止山集》行世,魏氷叔序其集曰:

止山為貴公子,裘馬自喜,好慷慨緩急人,歷世久,其詩益雜出而相為工。余嘗論昌黎《送李愿文》,未嘗一語及其家世,若與送貧賤之士之文無以異,此以知古人之所期者大,而其文為甚高。今予敘止山詩,不能不及其貴介,豈止山必以貴介而賢?抑其詩工拙之故,蓋亦有在乎此也。

甚矣!氷叔之受韓、蘇二公之欺也!吾觀子厚所序之友,以平平無奇之朋輩居其八、九,中或紆焉涉及戎帥楊大夫[18]、相國馮翊王[19]等等,亦必點敘明白,毫不假借。比之《退之集》中,如送俱文珍,乃對椓人[20]曲意取媚,送李愿,又與軍閥夥同作偽,子厚則不僅己之夜氣不足以存,所遺文字,亦不使人察得絲毫類似痕迹。於是世有欲定韓、柳優劣者,固無須別尋證據,而即此已綽綽然有餘裕矣。夫修辭立其誠[21]之謂何?子厚為文,自始以誠為本,〔見《與韋中立論師道書》。〕而退之恣為詐偽如此其極,兩相比覈,將從何處求其同哉?

子厚之言曰:“無乎內而飾乎外,則是設覆為穽也,禍孰大焉。〔語見《送豆盧膺南遊詩序》。〕”據此,退之《盤谷》一序[22],直是禍天下。又子厚《題退之〈毛穎傳〉後》曰:“索而讀之,若捕龍蛇、搏虎豹,急與之角而力不敢暇”,吾於此得歧義焉。蓋“力與之角”云者,謂美其文而求勝之焉可,謂惡其文而求去之焉亦無不可,試以此語施之《盤谷序》,義將胡取?請氷叔有以語我來。

嘗論退之送李愿歸盤谷,與其他詩人送宮人入道,為同一有唐社會之惡作劇。蓋唐室起於胡族,內政不修,其高貴宮人、或潑辣公主之不安於宮闈者,往往別尋塗徑,以遂其平生之慾望,而得到一無束縛之荒淫方式,於是以入道為之尾閭,多少無賴詩人,且從其後而歌誦之。退之之送人歸隱,相與配合,遂成為無獨有偶,唐家上層階級暴露淫偽之兩大諷刺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