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
子厚《問守原議》，一數百言小文耳，而其附義重大，掊擊宦寺，使人千載下，如見其戟指痛心之狀。謝枋得[1]謂：“字字經思，句句有法，無一字一句懈怠，此柳文得意者”，吾謂與其從文章軌範立論，指稱得意名作，毋寧自立國大猷追討，號為命世鴻文。

中唐以後，有兩大禍患，馴至亡國而有餘者，宦寺與方鎭是也。退之一代文宗，乃於此兩大禍患，不惟無一矢加遺，而且諂諛疏附，唯恐不及，豈非咄咄怪事？試觀退之在董晉幕下，送“監軍俱公”返京，稱其“材雄德茂，榮耀寵光，俯達人情，仰喩大義”[2]，言下得意之狀，躍躍紙上。又退之流轉方州，以殘羹冷炙為美，其迎裴度班師回朝云：“荊山已去華山來，日照潼關四扇開，刺史莫辭迎候遠，相公新破蔡州回”[3]，此不論何人作，皆惡詩也，而出自退之手尤惡，彼本身謬以鞾刀鞠巹[4]為榮，不難想見。噫嘻！吾國文苑，自有退之跨入以來，圂圊[5]久失其臭，千年蛣蜣如丸互轉者[6]，已無可究詰。獨子厚及其黨人，受兩大禍患之壓拶，死者死，貶者貶，公言聲討，旣絶無用力餘地，而猶幸得於韋編屢絶[7]之後，假託古人攄其憤慨，於是“弘、石得以殺望之”云者，弘恭、石顯[8]二大憝下，便帶著俱文珍、劉光琦、薛盈珍等鬼影，憧憧往來。李慈銘云：“子厚文章行業，照耀千古，迄今如未死者”，吾三復守原一議，為之拍案而起。

或曰：元和四年，退之為都官員外郎，分司東都，判祠部。中官號功德使，司京城觀寺，尙書斂手失職，退之按《六典》，盡索之以歸，日與宦者為敵。惡言詈辭，狼籍公牒，乃上書留守鄭餘慶，乞與諸郎官更判，不見允。〔以上採自程俱《韓文公歷官記》[9]。〕由是觀之，退之並非不與宦官為難，何子見之偏也？余曰：退之為京師觀寺，起與中宦爭執，此在唐室，無過雞蟲得失之事，何與於政治生命？又況所謂京師，乃東京而非長安，偏隅細故，向為京朝貴人所不重視，如此小題大做，聲名立見飛揚，以退之尙氣之人，何難出面忿爭，拚此孤注？吾論退之本一博徒，出處大義，與子厚相異之處，明逾涇渭，未可混作一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