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元同《對學學問》
柳文言師道者,不止一、二首,其《答嚴厚輿書》,舉二義:一、內不足為,二、外不足當眾口;《報袁君陳書》,亦舉二義:一、內視以為不足為,二、世久無師弟子,決為之,且見罪。此所謂“其卒果不異”,不論如何道說,固不出乎此也。至於內不足以有為者如何?以及如何方足有為?子厚未嘗明白言之,從來著文涉師誼者,亦迄未見道著實際。無已,吾見定海黃以周元同《文鈔》,有對問若干篇,就中《對學學問》,似能中厥肯綮,試錄其文詳之:
或問:《禮·學記》引《兌命》:“學學半”,東晉《尙書》作“斅學半”[192],《說文》:斅、學同字,云覺悟也,從教、從冂,冂,尙幪也,其義何居?曰:學於師謂之學,教人學亦謂之學,義有動靜,音無去入。《記》言:叔仲皮學子柳[193],又言:凡學世子及學士[194],皆謂教人學。《學記》及《文王世子》,兩引《兌命》:“念終始典於學”,一以明眾知眾喻,一以明教學為先,則典學亦謂常教,古義然也。然則“學學半”,謂即教即學與?抑半教人、半為己與?曰:否,學成而後教,謏聞動眾,不足為訓也;教而知困,又強於學,施悖求佛,有所不安也。合《學記》前後文讀之,而知教者之責為甚重,教者之學亦宜深。古者八歲入小學,十五入大學,大學之法,中年考校,中年者,間一年也。一年視離經辨志,一考校也;三年視敬業樂羣,二考校也;五年視博習親師,三考校也;七年視論學取友,謂之小成,四考校也;九年知類通達,強立而不反,謂之大成,五考校也。五考校而大成,年已二十有四,似可以為人師矣,而《內則》言:二十而後,博學不教[195],猶兢兢焉以為師相戒,恐其學有未精,自誤以誤人也,古人教、學之重如此。今之學者,質不逮於古,學不勤於古,其受教之法,又疏於古,年踰二十,可以稱博學者,百不得一,而儼然為師,靦不知媿,甚矣其不知量也。“人之患,在好為人師”[196],孟子戒之,韓退之作《師說》,羣議沸起,柳子厚亦引以為戒。故人之從師也,德不必優於己,有一藝之長,皆可為我師,而我之為師也,必自審其能知類通達否?能強立不反否?果其能之,亦必須暇數年,俟博學無方而後教,教而後困,困而又學。不可強不知以為知,自欺欺人,自謾謾人,己必求其誠,人必盡其材,而後學與教並進於安。
右文結尾,“學與教並進於安”,似即內視之唯一鵠的,子厚諄諄告語之要義,亦即不外乎是。子厚曰:“幸而亟來,以其餘易其不足,如此,無世俗累,而有益乎己”;元同曰:“博學無方而後教,教而後困,困而又學,不可強不知以為知,己必求其誠,人必盡其材”,二子之言,若合符節。苟非如此,而侈然擁皋比[197]以自大,則廑章句師耳,不足以當師之名也。韓退之之學,未必優於馬融、鄭玄,融、玄皆不過章句師,極退之所為,可能有近於是。“人之所見有同異,吾子無以韓責我”,語雖謔,易言之,義無逾此矣。韓、柳高下,茲足揣稱。陸祁孫《札記》云:“《困學紀聞》:韓、柳並稱而道不同,固也,然云韓作師而柳不肯為則非是,子厚不肯為師,正深歎師道之廢。”此終是得半近似之言,惜其生前乎元同,不得讀《對學學問》一文。蓋惟斅學半,必先自課所學,所謂“五考校而大成”,不論年居何等,凡考校五次,一次亦不容缺。子厚曰:“文以行為本,在先誠其中”,首以自律,勖人其次,此即是子厚所謂“內不足為”之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