罵尸蟲文
子厚諸騷,皆有所寓而作,絶非無病呻吟,惟《罵尸蟲》亦然。蔣本舊注稱:
子厚以黨累貶永州司馬,宰相惜其才,欲澡濯用之,詔補袁州刺史,其後諫官頗言不可用,遂罷,當時之議子厚者衆矣,假此以嫉其惡也,當是謫永州後作。
此說顯有矛盾。蓋宰相惜才澡濯,應是元和十年八司馬全體召還時,方有此機,如此文對當時議者而發,則不可能在永州作。儲同人謂:“袁州遷擢,公《集》中並未一見,韓公《墓誌》曰:旣廢,又無相知有氣力者推挽,則宰相惜才之言,虛實未定”,所駁甚當。
都穆[38]曰:“柳子厚《罵尸蟲文》,元吳淵穎《三彭傳》殊不如”,吾嘗覓《三彭傳》而讀之,都言非謬。嘗論騷者憂也,屈原與楚同姓,仕於懷王,為同列所妒害而被放,己乃流離憂傷,為騷以明其志,子厚見阨於永貞之際,柳雖不與唐同姓,而困躓蠻方,情與原同,故所為騒眞摯而樸茂,能使人讀而得味。由是以知:騷不可以苟為,並不得謂凡善文者必善騷也。吳萊[39]當胡元之朝,處草萊之地,未用於世,無所憤激,徒讀陳編而多感,追古人而願同,都玄敬了無所得於《三彭傳》,亦固其所。
三彭者,長名孟琚,次名仲質,三名季矯。淵穎於篇末為之說曰:
予聞祝融之子,厥有大彭,實居彭城,是為彭娃,至周有彭人,別居庸蜀微盧之間,非其後也,蓋今三彭氏,本在於黃帝之世則又異矣。雖然,大彭之後有彭祖,曾以雉羹享帝,帝錫之壽考至八百歲,而彼三子者,乃幸人之有過,出讒於帝以求享,而人用是祻[40]患妖札者相繼,此則又與彭祖者果異歟?悲夫!
吾之得取淵穎以陪輔子厚者止於此。至《傳》中以宜於長顧而卻慮奉琚,以宜於憤世而嫉邪奉質,以宜於徑情而直行奉矯,此尚得為罵尸蟲之辭哉?豈徑情直行之云,即子厚所謂“通行直遂為顛蹶”哉?此尚得有絲毫騷意存乎其間哉?然絶不能謂:淵穎於子厚無所通曉也。宋濂作《淵穎先生碑》稱:“古之賦學專尙音,必使宮商相宣,徵羽迭變。自宋玉而下,唯司馬相如、揚雄、柳宗元,能調協之,因集四家所著,名《楚漢正聲》。”夫濂,淵穎門人也,所言當不誤。淵穎在至元六年,年四十四而歿,尙少於子厚三歲,才高不壽,疇不惜焉?
文中“卑陬拳縮兮,宅體險微”,卑陬,媿恧貌,語出《莊子》[41]。《送婁圖南序》亦言:“卑陬而姁媮,偷一旦之容”,義同。又“將勅雷霆,擊汝酆都”,“酆都”二字,除短書外,此文為吾發見最早之作。吾有門人[42]籍酆都,因曾遊於該邑,其廟中所謂阿旁牛首,及地獄諸象,雅不異於他縣。對江有山,號陰王山,舊為陰長生[43]、王方平[44]隱處,以陰、王二音之誤,謬傳即十殿閻羅所在,此外則別無異跡。視作鬼區,究不知起於何時。
明都穆《南濠詩話》載:
嘗記《避暑錄話》載:道士程紫霄[45]曰:三彭烏有,吾師托此以懼為惡者爾。遂作詩云:不守庚申亦不疑,此心長與道相依,玉皇已自知行止,任爾三彭說是非。此足以破其徒之惑,且道家而肯為是言,尤可貴也。
道士且不承三彭有是物,子厚罵之,豈非多事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