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涯

王涯

王涯初期,確與子厚為友,自獨孤申叔歿後,二人踪迹漸疏。元和十年,白居易因喪母被議,已貶江州刺史矣,涯從而下石,加貶司馬,時子厚已移刺柳州,未聞對此表示任何意見。實則居易所犯是何等罪,至今疑莫能明,祇知居易之父季庚,歿於貞元十年,年六十六,配潁川縣君陳夫人,歿於元和六年,年五十七,依此推算,陳夫人與季庚結婚時,當不過十五歲未成年女子,而季庚年已四十一,如此老夫得其女妻,其中是何轇轕,有否尊卑犯姦、違反唐戶婚律情事?無從考究,據陳振孫《白文公年譜·元和十年》下云:

六月,盜殺宰相武元衡,公首上疏請急捕賊,以雪國恥,宰相以非諫職言事,〔樂天時為太子左贊善大夫〕惡之,會有惡公者,言其母看花墜井死,而作《賞花》及《新井》詩,貶江州刺史,中書舍人王涯,言其所犯不可復理郡,〔《舊唐書·居易傳》:甚傷名教,不宜寘彼周行。〕又改司馬。宰相,韋貫之、張弘靖也,《舊譜》倂及裴度,非是,度方為御史中丞,亦遇盜不死,旣愈迺相耳。新井之事,世莫知其實,史氏亦不辨其有無,獨高彥休《闕史》[98]言之甚詳。公母有心疾,因悍妒得之,及嫠,家苦貧,公與弟不獲安居,常索米丐衣於鄰郡邑,母晝夜念之,病益甚。公隨計宣州,母因憂憤發狂,以葦刀自剄,人救之得免,後遍訪醫藥,或發或瘳,常恃二壯婢,厚給衣食,俾扶衛之,一旦稍怠,斃於坎井。時裴晉公為三省,本廳對客,京兆府申堂狀至,四座驚愕,薛給事存誠曰:某所居與白鄰,聞其母久苦心疾,叫呼往往達於鄰里,坐客意稍釋。他日,晉公獨見夕拜,〔案夕拜謂給事中也,王維《酬郭給事》詩云:夕捧天書拜瑣闈,此指薛存誠言。〕謂曰:前時眾中之言,可謂存朝廷大體矣,夕拜正色曰:言其實也,非大體也,由是晉公信其事,後除河南尹、刑部侍郎,皆晉公所擬。凡曰墜井,必恚恨也,隕穫也,凡曰看花,必怡暢也,閒適也,安有怡暢、閒適之際,遽致顛沛廢墜之事?樂天長於情,無一春無詠花之什,因欲黻藻其罪,又驗《新井》篇,是尉盩厔時作,隔官三政,不同時矣,彥休所記大略如此。聞之東都聖善寺老僧,僧故佛光和尙弟子也,今考《集》中,亦無所謂《新井》詩者,意其刪去。然則公母死以疾,固人倫之大不幸,而傅致詩篇以成讒謗,則僉壬嫉媢者為之也,故刪述彥休之語以告來者。

右文據振孫稱:是删述高彥休語成之,今查知不足齋[99]參寥子《闕史》,〔案《闕史》,彥休不具本名,參寥子即彥休別號。〕並無此條,或是為後人删削。據陳寅恪云:“高氏所述裴晉公一節,覈以年月,不無可疑,蓋居易母以元和六年四月歿,而是時晉公尙未為宰相也。”釗按:晉公時未為宰相,振孫文中“度為御史中丞,遇盜不死,旣愈迺相”云云,即已敘明,將何至於同文中,復載元和六年晉公已為三省乎?釗意白母墜井一案,當時並未因居易左官,即告終結,所謂京兆府申堂狀者,大抵案經數年,反覆推究,終於坐罪居易,直至晉公為三省時,始以申堂,非指白母歿時晉公已為相也,事理大致如此,寅恪偶爾未及明悟爾。

寅恪復稱:

樂天貶江州刺史,王涯以其所犯得罪名教,不可治郡,復改司馬,乃明見史乘之事實。夫此事實,必有內在之遠因,此遠因,即其父母之婚配不合當時社會之禮法、人情,致其母以悍妒著聞,卒發狂自殺是也。

釗案:悍妒云者,必有所妒之人,今父歿已十六年,即令亡父曾別有所戀,十六年之後,早已不知其天南地北,妒將何施?吾意悍妒律之望六[100]久寡之婦,實嫌不詞,以言心疾,當與事實相近。事果如此,其子也何辜?王涯落井下石,居心實未易測,爾後甘露之變,涯致慘戮,居易聞而詠之曰:“當君白首同歸日,是我青山獨往時”,傷感之音,甚於怒駡,君子曰:夫亦可以不必已。

王涯一生待人接物,始終使用一個狠字,待友如右所述,至聚貨財,淫書畫,尤無人不知之事,吾料子厚《哀溺》、《蝜蝂》諸文,皆暗中於涯有所指摘,大抵去事實不遠。此固不止當時觀察而已,即至異代,劉後村《題蔡端明茶錄》猶云:

甘露宰相損厚賄,或官爵,鉤取名書畫,鑿垣納之,禍作,為人剔取匳軸金玉,而棄書畫於路。此以天下之力而不能守,而世之篤好必取者,尙有以為可傳萬代子孫而不失,幾於惑矣。

後幅即顯揭其名而言之曰:

王廣津以榷茶致宰輔,以權力奪玩好,身與家且不能庇,烏能庇書畫耶?

由是觀之,雖狠亦奚以為?餘旨未盡,參閱上部《蝜蝂傳》後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