譚復堂輕柳

譚復堂[199]輕柳

仁和譚復堂〔獻〕,字仲修,同治舉人,官含山知縣。為學深於詞章,而亦晚近讀書種子,隨所發揮,皆有定見,言古今治亂,尤著條理,惟於柳文並無深刻印象。吾通覽《日記》及《類稿》一過,隨意摘錄數條,見其大凡云。

宋于庭《過庭錄》,載裴晉公與皇甫持正書,[200]論唐中葉以前史,足為定論。於昌黎獨致貶詞,則退之在當日早有違言,宋先生錄此篇,具有微意。

復堂之學,從宋于庭〔翔鳳〕入,故對宋甚尊重。于庭錄裴度書,顯見薄韓,復堂轉錄宋語,微意正復相同,但兩公薄韓,同時未必申柳。

韓、柳當時文名,柳固遠在韓上,此吾在本編屢言之,今得譚過宋錄,又添一證。

閱《唐書》,文體閎遠,亦云史才。好用新字,更改舊文,多可笑吲[201]。如“師老”為“師耄”,“不可忍”為“叵可忍”,“不敢動”為“不敢搖”,直兒童語。宋祁亦雅才,何以有此蔽?究其師法,殆退之作俑耳。宋與歐陽,皆崇信退之,乃學焉而各得其性之所近,此中消息,承學者參之。

此斥宋即所以惡韓,“退之作俑”四字,儼然史筆,歐陽以崇信退之,亦在其陽秋中。

楊佩瑗[202]讀《墨子經》上下篇,信《東塾讀書記》之言,固旁行之詮釋也,畢校分句,篳路耳,亦不可盡信。今之西學,實祖於此,安知非墨家鉅子,避秦浮海,以所學口耳授受,二千餘年,而復流播中土?而吾中土固有好學深思如鄒伯奇、陳蘭甫者,讀書得間,漸有開悟,足以關異域之口而奪之氣矣。

當西學開始東漸時期,一般頑舊,深閉而固拒,復堂則認為古學歸宗,雖語涉矜張,事亦未合,而卻於開展新機無礙,要是難得。

《十七史商榷》,於唐獨表王叔文之忠,非過論也。予素不喜退之《永貞行》,可謂辯言亂政。[203]

此條記於同治二年癸亥,與李愛伯[204]奉揚西莊之記載,相去不遠,浙水兩賢,論同一的,可算一時盛事。從表彰王叔文之忠上,厭惡《永貞行》,此已着重於政治觀點,超過一般論史準則。

閱漁洋文,游記之工,不減酈、柳。

置酈道元於子厚之上,可見復堂所了解於柳文者甚少,料復堂平日於柳文未嘗細讀,與李愛伯迥不同。

梨洲、亭林,故是祥麐威鳳,惟襲宋人餘唾,亦多無用之言,有門戶之習。亭林論治,皆漢、唐之粗迹,如《郡縣論》,不可謂非巨謬。

此復堂自詡能談古今治亂,目空一切,即黃、顧亦須受到指擿。亭林所論,是漢、唐粗迹,復堂理想,必在漢、唐之上三代盛時。復堂解道一個用字,微近柳州,但其如何區別有用與無用,則難免差以千里矣。

李祖陶[205]邁堂《國朝文錄》廿一册,厭薄桐城,於易堂[206]亦有微詞。亦知立言歸於有用,而門戶間架之見未除,不免時文變相。

桐城久王而變衰,至咸、同間,厭薄桐城,已成一股暗流。惟桐城已遭厭薄,起而代之者倘是變相時文,則未免每況愈下矣。復堂右批數語,獨到時代轉捩點,“有用”二字又談到。

《晏子春秋》,固宜從《漢·志》入儒家,柳子厚之言,不足依據。

此直截攻擊柳矣,子厚將晏歸入墨,乃根據科學分析方法,此一誼當然非復堂所能解。

藍洲得張婉紃[207]夫人楹聯以贈我,夫人正書為近代第一手,老輩如吳讓之[208],朋友如趙撝叔[209],皆當卻步。此聯非其傑作,然柔厚無唐以後姿媚之習,對之意遠。

此一條毫無與於治道與學術,然以事為絶少人知,兼饒逸趣,特綴錄於後。婉紃為陽湖張翰風[210]之女,藍洲名豪,湖北縣令,以書翰知名,即最近在北京逝世陳叔通[211]之父。吾國女流能書,吾見以傅幼瓊[212]夫人之漢分[213]為第一,夫人使筆,剛勁如景君碑[214],不媿子厚所許從弟宗直“奇峭博麗”四字。夫人為瞿蛻園[215]之母,所見漢分册,現存朱桂辛[216]舊宅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