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州山水諸記,能引人入勝,千載之下,讀者立覺當時之人與地宛在,而己若有物焉,導向使與相會,因而古今人物彼己,都匯而為一,引吭微誦,其文字字沁入心脾,感受到一種無言之妙,柳記人人道好,好處應即在此。

吾觀他人作記,其效輒反此,毛會侯〔際可〕[37]文亦整飭,而所為《萬柳堂記》,讀之殊寡味。何以寡味?曰:乏風韻。何謂風韻?曰:風韻側面微引,則自然滋生,正面道破,反死於句下,清風不來,韻於何有?如《記》中卻顯言曰:“昔柳子厚以遊觀為為政之具,俾亂慮滯志,無所容入,然後理達而事成”,此所謂正面道破也。此不僅使本文讀者,自蹈荒傖,倘讀柳文時,亦憶及會侯之所云云,將見黃溪無色,袁渴不流,小石潭之魚,不肯往來翕忽,與遊者相樂。文章之事,有可意會而不可言傳者,往往如此。

柳州諸記中,以《鈷鉧潭西小丘記》風韻差短,何以故,以其中說及“茲丘之勝,致之灃鎬鄠杜,則貴遊之士,日增千金”故。此亦幾乎正面叫喊,可使讀者意趣,立覺索然。劉海峰[38]讀此文,批於眉曰:“前寫小丘之勝,後寫棄擲之感,轉折獨見幽冷”,吾意不然,蓋此非獨不見幽冷,反而表現作者之無形熱中。海峰本以窮儒側足京華,縈心冠蓋,彼所能感到之幽冷,當然不與陶淵明一流人同趣。

右說明柳文之不足處,還鄰於消極一面,若如《萬柳堂記》所載:“輦轂之間,闤闠[39]櫛比,患無隙地”,以及“闢地城東之隅,人棄我取,而節縮其俸糈之入,以資締構”等等,則近於積極傾洩,持與柳文相較,翻成霄凡無對之別。

李白詩云:“問余何事棲碧山?笑而不答心自閒”[40],此其妙處,在於不答。設若答焉,不問答作何語,要是迹涉罵題,詩將不成為太白之詩,人亦將失去太白之為人,吾於柳記亦云然,蓋凡柳文所記,亦止於藻繢桃花流水,別有天地之景象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