全謝山有《說文》一首云:

揚子雲之《美新》[87],貽笑千古,固文人之最甚者。餘如退之《上宰相書》、《潮州謝上表》、《祭裴中丞文》、《京兆尹李實墓銘》,放翁《閱古泉》、《南園記》[88],西山建醮青詞[89],皆為白圭之玷。就中言之,放翁二記,尙有微詞,然不如不作之為愈也。水心[90]應酬文字,半屬可刪。吾故曰:儒者之為文也,其養之當如嬰兒,其衛之當如處女。

謝山此文,所評放翁、西山、水心諸人者,姑且不論,獨於退之,謝山平日推許甚至,而忽然指摘幾首,使與揚子雲《美新》,同為貽笑千古之口實,殊為可怪。姑試疏之:退之《上宰相書》所謂宰相者,趙憬、賈耽、盧邁之流也,以相業論,在唐室亦差可觀。乃有鄉貢進士如退之其人,親伏光範門下,上一書不報,越十有九日再上第二書,仍不報,越二十九日又上第三書。第一書曰:“干瀆尊嚴,伏地待罪”,第二書曰:“情溢[91]辭蹙,不知所裁,亦惟少垂憐焉”,第三書[92]曰:“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賢之門甚懼。”文旣斐亹[93],情尤迫促,朝野流譽,名非不彰,而所引領之大賢,竟恝然不一回首,使稍得迴旋餘地。從而此一鄉貢進士,倉黃出京,號稱東歸,途遇藩使貢獻方物,浩然發遭時不偶[94]、人不如鳥之歎。因為賦曰:“時返顧以流涕,念西路之羌永,感二鳥之無知,方蒙恩而入幸。”退之在此一、二月間,意氣隳盡,聲光黯然,茫茫大地,不知奔赴何所。書生途窮,一至如此,究為何故?尋退之《感二鳥賦》之意志卑下,以歐陽永叔之推韓,猶認為此賦無謂,謝山則上溯《三上宰相書》之徒貽笑柄,大可不作,韓門職志,太息同聲,亦愛而知其惡之無可奈何者已。

《潮州謝上表》之為人譴責,在歌頌憲宗所謂:“巍巍治功,宜定樂章,以告神明,東巡泰山,奏功皇天,具著顯聞,明示得意。”之數語者,持與子厚《貞符》:非天、明人浩然之氣相比,何啻霄淵之別?謝山箴之,理有固然。

《祭裴中丞文》,《集》中無之,而卻有《祭裴太常文》一首,與祭者乃給事中李逢吉、給事中孟簡、吏部侍郎張惟素、吏部侍郎張賈、比部郎中史館修撰韓愈等五人。尋孟簡為裴延齡之壻,而祭文稱“二十一兄太常”,當是延齡之子。又李逢吉當朝,以忌刻險譎著稱,顯然不在正人之列,退之與此輩人向延齡之子致祭,故謝山短之。

《京兆尹李實墓銘》云者,《集》中廑有《上李尙書書》〔“李”下或有“實”字。〕一首,並無《墓銘》,此恐謝山記憶不確。書中措詞之不愜當,吾別有紀錄,不贅於此。尋李實為京朝顯宦,凡仕於朝者,殆無能不與晉接。《子厚集》中有《代李實祭楊凝郎中文》,凝為子厚密親,實欲祭之,託子厚捉刀為文,子厚勢難辭謝,此較退之滿紙佞詞,並獻文以干實,究有涇渭之別。

要之謝山此文,持論甚正,繩墨亦較其他文人為峻,《鮚埼亭集》中不可多見之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