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段太尉逸事狀》,羣指為與韓退之《張中丞傳後敘》旗鼓相當之作,韓作俊逸,柳作縝密,俱擅勝場,〔明蔣之翹說。〕一如子厚《書〈毛穎傳〉後》所云:“始持其書,索而讀之,若捕龍蛇,搏虎豹,急與之角而力不敢暇”;彷彿子厚之草斯狀也,因退之《張傳敘》在先,與之角力而始為之,倘韓無文為之先,柳必無文乘其後,惟柳之於韓亦然。從而《傳敘》輟筆,斷無《段狀》繼聲,韓、柳互為棋子,互看敵手先著以為動靜,信如斯也,豈非文壇咄咄一大怪事?

明王元美曰:

退之《海神廟碑》,猶有相如之意,《毛穎傳》,尚現子長之風;子厚《晉問》,頗得枚叔[1]之情,《太尉逸事》,差存孟堅之造,下此益遠矣。

人喜並班、柳為一談,元美此說,允為左證,至清方望溪兼惡班、柳,則繼元美而為之言曰:

元美謂此篇差存孟堅之造,稱量不溢其分,則夢得稱退之,謂其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[2],豈退之哀其亡而溢美耶?抑夢得假託退之以張之耶?

望溪同意元美所云“差存孟堅之造”者,此不足之辭,而將孟堅、子厚一齊罵倒,並非謂孟堅高詣,而子厚差與之同也。等一語也,在王、方兩人意中,距離甚大,以此之故,望溪只許子厚躋班,而決不容其躋馬,彼旣疑退之雄深雅健之談為哀亡,更疑夢得假託以張友,望溪之褊心窄腸,於此洞見。

吳摯父此篇置評,有先後兩次。先云:“此誠孟堅之流,至退之所稱似子長者,自謂《集》中詣極之文,若山水記、辨諸子者耳。”後云:“生氣勃鬱,似太史公。”此可看到摯父第一評,全為敷衍望溪而設,意謂桐城正統,不應對先輩評騭,持不同意見;其將似子長推到山水記、辨諸子諸作,亦不至得罪望溪,以詣極之文云云,固望溪自作評柳語也。繼而思之,恐輿論終於不許,又毅然下斷如第二次評。嘻!摯父為桐城末流之篤厚君子,因躓頓於前後兩時代、抑正負兩方面之夾路中。

宋祁修《新唐書》,全取此碑入《傳》[3],而務省略一、二字,以自矜其功能。邵伯溫[4]曰:“吾戴吾頭來矣,去一‘吾’字,便不成語,吾戴頭來者,果何人之頭耶?”鄙意“吾”字誠不可刪,而問頭為何人之頭,卻非其義。《漢書》:灌夫臨武安席曰:“今日斬頭穴胸,何知程李?”此亦當問頭為何人之頭,胸為何人之胸耶?是知文者有其分際,段孝[5]實之頭,必須有“吾”字,灌夫之頭、之胸,著不得“吾”字,此可為知者道,難與頭巾家[6]言也。至撞殺孕婦人,削去“人”字,義雖可通,而句調失其鏗鏘,此亦大非細事。況此處著重所寫,是撞殺人,而無暇計及所撞殺者之為孕婦與否,“人”字如何抹煞得去?其他塗改之無謂者均視此。尹少榮見焦令諶,節去“又取仁者穀,使主人出無馬,汝將何以視天地”三句,尤形成行文氣概不足。凡此皆不知文者妄下雌黃之病,不謂景文顢頇如此,夫妄塗抹他人文尙不可,何況柳州耶?

焦令諶一夕自恨死,注家謂:“《段公別傳》云:大曆八年,令諶猶存”,是令諶實不死。夫令諶不死,猶可得為除三害之周處,不然,怙惡不悛,事亦恆有,為子厚行文計,無取令諶一夕自恨死,謬事標榜,傳聞失實,亶[7]其然歟!

“令持馬者去,旦日來,遂臥軍中”,“遂”一本作“還”,吳摯父因於“還”字絶句,意謂旦日來,吾乘馬還軍也,義亦可通,此當讀作旦日來〔句〕,還〔句〕,“還”字一字成一句。

狀子厚早草就,由“嘗出入岐、周、邠、斄間”一語觀之,知擬草此狀,由來已久,惟至元和九年,退之在史館,子厚始決意上狀,文尾稱“以狀私於執事”者,此也,此誠文緣之偶然巧合,足資記注。

過眞定:近人注此篇云:“眞定不詳,疑為馬嶺山南地名。”尋《史記·陸賈傳》:“陸生因說佗曰:足下中國人,親戚昆弟墳墓在眞定”,又《尉佗傳》:“南越王尉佗者,眞定人也”,《漢書·地理志》:“眞定國,武帝元鼎四年置,屬冀州眞定故東垣,高帝十一年更名。”釗案:眞定屬常山,趙地,即今河北正定府[8],正定之名,由“眞定”避諱改稱,趙子龍,即常山眞定人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