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
三楊在《先友記》中,皆不署字,茲據《權載之[60]〔德輿〕集》所署,憑字嗣仁,凝字懋功,凌字恭履。
三楊之中,以文章言,權載之偏重懋功,子厚偏重恭履。偏重懋功,見於載之所為《兵部郎中楊君文集序》,偏重恭履,見於子厚所為《〈楊評事文集〉後序》。之兩序者,其所獎藉,非止一般文人用力可到之恆詣而已,而直說成運會攸關,占大唐文藝成就之一重要部分。載之之說曰:
君嘗以為尙氣者或不能精密,言理者或不能彪炳,鏤烝彝[61]、景鐘[62],與緣情比興者,或不能相為用。仲宣[63]體弱,公幹[64]未遒,才難而力不足,從古所病。故懋功於《六經》、百氏之中,如良金巧冶,鍛鍊在手,而又扃防,隳約束,恬然而據上游,坦然而蹈中行。其敍事推理,抗今據古,多而不煩,簡而不遺,彌綸條暢,無入而不自得。
子厚之說曰:
文有二道,辭令褒貶,本乎著述者也,導揚諷諭,本乎比興者也。茲二者考其旨義,乖離不合,故秉筆之士,恆偏勝獨得,而罕有兼者焉。厥有能而專美,命之曰藝成,雖古文雅之盛世,不能並肩而生。若楊君者,少以篇什著聲於時,其炳耀尤異之詞,諷誦於文人,盈滿於江湖,達於京師。晚節徧悟文體,尤邃敍述,學富識遠,才涌未已,其雄傑老成之風,與時增加。
最可怪者,載之稱懋功文如彼之高,而子厚為懋功誌墓,廑“君之文若干篇,皆可傳於世”一語,輕輕帶過而外,別無隻字,說到懋功之文字績業。而子厚於恭履極力闡揚,所稱與載之之稱懋功,大抵相去不遠,又特止於單文孤證,他處不見足相映發之迹。《載之集》中,有《答楊湖南書》,謂嗣仁之文“宏麗博厚,坦夷章明,如黃鐘大玉,慶霄天籟,奇采正聲,鏗鏘照耀”,卻對恭履廑廑在草《〈懋功文集〉序》時,稱其捐館一紀,此外別無記錄。要而言之,恍若載之、子厚,交相約定,三楊中嗣仁官高名重,足以自振,文將不脛而流傳於後,惟懋功、恭履二人,身沈下僚,文易泯滅,因各揀取其一,盛為稱道然者,此豈非文壇祕事,大可聳動者哉?
唐人中文、筆兼至之才,其少也如彼,偶一得之,或則廑悟文體,而未卒成其美,或則幸而成矣,亦以官卑年促,不名於世,權、柳兩公言下所為感歎不置,雅不出此。惟然,而兩公文之價値逾重,讀者其可忽諸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