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
顧亭林於劉夢得,曾草數語許之,獨見其大。文曰:
劉夢得作《〈柳子厚文集〉序》曰:凡子厚名氏、與仕、與年,曁行己之大方,有退之之《志》若《祭文》在,又可見古人不必其文之出於己也。〔《日知錄》〕
夢得編《柳州集》,且為作序,其文素為後賢所珍視。穆伯長得《柳集》晚,而以夔州前序弁其首,特加鄭重,序長不錄。夔州即夢得,序《柳集》時,正為夔州刺史。
吾於此文所感,有數義:(一)此應為夢得極詣之作,蓋夢得之友如子厚者,平生殆無幾人,又同處謗議未了之時,因不得不動心忍性而為之。(二)此文極刻劃子厚能文,蓋夢得推許退之,在“吾長在論,子長在筆”二語,是己與退之,都擯斥於文章以外,獨子厚能應唐德而顯其昭回[69]之光。(三)以此之故,“崔、蔡不足多”一語,假退之聲口道出,是推崇而絶不含譏諷,意謂:如退之者,且跂望崔、蔡不及。(四)貞元二十有一年,即永貞元年,子厚之得為禮部員外郎,“超取顯美”,乃緣永貞改元之故,文中未便明言,亦動心忍性之一例。(五)“疏儁[70]少檢”四字,何等輕鬆?復何等鄭重?意態當於文外得之,亦亭林所稱特餘瀋[71]小小者耳。
揚州李審言〔詳〕《媿生叢錄》有一條云:
劉禹錫《〈柳子厚集〉序》,三代之文,至戰國而病,與本朝姜西溟、章實齋之言不合。如云政厖而土裂,三光五嶽之氣分,大音不完,故必混一而後大振,則至論也。
劉文“政厖土裂”數語,即“三代之文至戰國而病”之注脚,殊難非其一而是其二。惟姜、章之論,與禹錫胡乃不合,從西溟文中,不少概見,獨其《東漢文論》云:
西京承戰國、先秦之後,故其文雄峭多奇氣,晁、賈[72]諸疏是也。承平旣久,士氣薾弱,見之於文章者,為嘽緩[73]曼衍[74]而不振,朱子所謂衰世之文也。東漢因之,雖以光武之講論經理,明、章之崇儒重道,而文體日趨駢儷,遂濫觴魏晉六朝,不能遏也。豈風氣使然,雖甚權力不能與之爭乎?昔司馬遷文尙矜奇,故《公孫弘》、《董仲舒傳》,不錄其對策,而班固收之。《東漢之書》,成於蔚宗[75],其所援述時人書疏,多更刪潤。是三書者,遂各成一代之文,則著作之家,固風氣所從出也,可不愼與?
此文開宗明義,即推重戰國、先秦,謂西京高文典冊,舉由此沿襲而來,此與夢得委病於戰國之意,根本不合。逶迤及於東漢,文體日趨綺錯,明著班氏不能辭其責。而後人推尊退之,所謂文起八代之衰,八代者何?即首數東漢,中經魏、晉、宋、齊、梁、陳以迄於隋是也。由是一步跨入唐代,文風復振,由是子厚宣稱:“貞元間文章特盛,本之三代,浹[76]於漢氏,與之相準”,〔語見《柳宗直〈西漢文類〉序》。〕並顯示西溟與夢得——及進而與子厚——之論不合,祇不過濫觴有異,而卻殊塗同歸,窮原竟委,脈絡不爽。至實齋之於夢得又何如?此則士之有志,無能相強,二者各標一義,廉角森然,試就實齋《詩教》一文觀之:
周衰文弊,六藝道息,而諸子爭鳴。蓋至戰國而文章之變盡,至戰國而著述之事專,至戰國而後世之文體備,故論文於戰國,而升降盛衰之故可知也。戰國之文,奇衺錯出而裂於道,人知之,其源皆出於六藝,人不知也。後世之文,其體皆備於戰國,人不知,其源多出於《詩》教,人愈不知也。知文體備於戰國,而始可與論後世之文,知諸家本於六藝,而後可與論戰國之文,知戰國多出於《詩》教,而後可與論六藝之文。可與論六藝之文,而後可與離文而見道,可與離文而見道,而後可與奉道而折諸家之文也。
戰國之文,其源皆出於六藝,何謂也?曰:道體無所不該,六藝足以盡之。諸子之為書,其持之有故,而言之成理者,必有得於道體之一端,而後乃能恣肆其說,以成一家之言也。所謂一端者,無非六藝之所該,故推之而皆得其所本,非謂諸子果能服六藝之教,而出辭必衷於是也。老子說本陰陽,莊、列寓言假像,《易》教也,鄒衍侈言天地,關尹推衍五行,《書》教也,管、商法制,義存政典,《禮》教也,申、韓刑名,旨歸賞罰,《春秋》教也,其他楊、墨、尹文之言,蘇、張、孫、吳之術,辨其源委,挹其旨趣,九流之所分布,七錄[77]之所敘論,皆於物曲人官,得其一致,而不自知為六典之遺也。
原文甚長,無取備錄,即此已見戰國為文盛業專時代,與夢得之所以病之者,旨趣全不相符。又夢得將此一意為《柳集》作序,諒子厚平昔見解,必有與夢得兩相呼應之處,觀於子厚偏嗜《國語》,而翻謂:“《國語》紀言不參於事,……無古聖人蔚然之道,〔語見《〈西漢文類〉序》。〕”即足推見其隱云。
吾嘗觀袁爽秋[78]所為日記稿本,有如下一條:
前賢評司馬子長之文,曰雅深雄健;非修辭不能雅,非窮理不能深,非行氣不能雄,非創意不能健;辭、理蓄積於平日,氣、意取辦於臨時。
雄深雅健,乃退之評子厚之文,非評司馬子長也,此由爽秋筆誤,不足辨。爽秋於文工力非淺,故能剖析如此之細,吾藏有彼《答人謝作墓表書》:“不佞厭苦世網,不樂為吏,忽忽不自得,久不能握管作貞石文字矣。先公偉績煒行,石表自當求當代老於文學者為之,如李蒓客侍御,張廉卿[79]山長,其文足以不朽,僕則非其人,不敢承也。”此當是自揣臨時行氣不能雄所致,先公指吳長慶[80]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