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韋中立者,韋七也,《集》有《送韋七秀才下第求益友序》,宜參看。夫師之與友,相去特一間[8]耳,兩書參合,足見子厚所為誘掖後進之全貌。
書之末段,子厚將平生所致力者,開出一書目表如下:
本之《書》以求其質,本之《詩》以求其恆,本之《禮》以求其宜,本之《春秋》以求其斷,本之《易》以求其動,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。參之《穀梁氏》以厲其氣,參之《孟》、《荀》以暢其支,參之《莊》、《老》以肆其端,參之《國語》以博其趣,參之《離騷》以致其幽,參之《太史公》以著其潔,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為之文也。
樓迂齋[9]曾為言曰:
看子厚論文三節議論,〔釗案:右表為二節,合上文“未嘗敢以輕心掉之”云云共三節。〕則子厚平日得力於文字處,一一可考。韓退之及蘇老泉[10]、陳后山[11],凡以文名家者,人人各有經歷,但各有入手處與自得處耳。
迂齋謂人人各有經歷,誠然,惟以韓、柳兩家相較,似乎子厚所開之書目表,退之萬開不出。蓋退之惟以《六經》相標榜,而子厚所指為旁推交通者,退之乃自承束《春秋》三傳於高閣,《國語》之不涉目,自無俟論,以言《離騷》,退之一生未嘗用力,述作中不含一分騷意,此其一。即以經論,退之至謂《儀禮》難讀[12],廢而不觀,輕《爾雅》注蟲魚,棄不之取,餘經亦不聞有何專精之部,此其二。以兩公之文章功力而論,韓之無以企柳,生前早有定論,至北宋崇韓,別有用意,論乃倒顛。
眉山唐子西[13]嘗為《文錄》,其言曰:
近世士大夫習為時學,忌博聞者,率引經以自強。余謂挾天子以令諸侯,諸侯必從,然謂之尊君則不可;挾《六經》以令百氏,百氏必服,然謂之知經則不可。
子西所謂習時學、忌博聞、引經自強,與吾言北宋崇韓別有用心,大致意同。蓋北宋諸公,謀以尊經掩覆其空疏,而不敢自我作古,必引以名高而習與己類者,用為眉目,其幟方得高颺而不下。適也,韓公成就,與所懷隱志相符,因而崇韓。崇韓之後,歷代又以取士之法,其暗流恰與上旨合,韓之魔力,不期而節節漲大,乃至緜延數百年,直逮乎中清。中清之時,經學鼎盛,名儒輩出,反韓之論,稍稍茁出。吾觀餘姚邵秉華[14]與孫星衍遊,曾為《〈平津館文稿〉書後》曰:
六朝以降,言古文者首推昌黎韓氏,然韓氏苦《儀禮》難讀,以《爾雅》為注蟲魚之書,束《春秋》三傳於高閣,已開宋人游談無根之漸。故其言曰:凡為文辭,宜略識字,略識云者,即陶淵明不求甚解之謂也。夫讀古人之書,而一知半解,不深探古今流別之分,而藻繪[15]其文,以炫世而欺人,是謂無本之學,不踰時而闃寂絶滅者多矣,是豈人情之有所愛憎歟?亦其學、其文之未足流傳有以致之也。
秉華之論甚摯[16],謂退之其文、其學皆未足流傳亦甚確,顧趨勢則反之。慨自兩宋以來,韓文勢力不廑不衰,而且潛滋暗長,反而加大。此並不由於韓文之有眞實基礎,吾曩言之,是後代人之游談無根,必須奉一游談無根之前輩,為之宗主,以炫世而欺人,而韓文始日見昌盛而無底止。加以宋人倡為帖括之學,以經義試士,使空疏不學之流,便於取得利祿,同時一、二優異者,復以古文名義自高,奉揚同一空疏、易於仿效之人,為先師以自重,而韓文因更猖獗而定於一尊,直至十九世紀之末而形勢不變。邵秉華從諸考據家之後,知“文必源於經術,有裨於世教,旁推交通,實事求是,不依傍門戶,捃拾前人緖論,以自詡心得,博物洽聞,通達古今。”一面又反對“拘牽之士,碎義逃難,便辭巧說,安其所習,毁所不見,〔釗案:“安其所習,毁所不見”八字,最為深透,可算關目語。〕是末師而非往古。”韓文在若輩之心目中,始成為嫌疑之物,且考慮到中國學術,停滯千年而不進,是否以韓學偽統把持壟斷,為之眞因?雖然,此不過在思想界曇花一現而已。道光末造,樸學就衰,兵禍漸起,全國擾攘不事學殖者,亙二、三十年,時則湘人[17]崛起,挾武力以議文事,高談義理,不尙實際,而韓文竟至由垂萎而再振。遷延復遷延,入民國後,妄談文運者流,仍不能擺脫桐城餘毒,尊韓面貌,依舊無改。對韓澈底清算,必須俟至人民有權,方能著手,邵秉華“絶滅無本之學”之豫言,到今始驗,職是之故。
右一論域,範圍弘廓,非區區短幅所能盡,特就子厚《答韋中立書》,略略推廣言之云爾,詳俟異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