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下有關劉夢得各論,而非直涉及《天論》者,附見於此。

《劉夢得外集》,有《子劉子自傳》一首,言永貞之變頗詳,茲節錄如下:

……貞元二十一年春,德宗新棄天下,東宮即位。時有寒俊王叔文,以善弈棋,得通籍待詔,因間隙得言及時事,上大奇之。如是者積久,衆未之知。至是起蘇州掾,超拜起居舍人,充翰林學士。遂陰薦丞相杜公〔謂杜佑。〕為度支鹽鐡等使,翊日,叔文以本官及內職,兼充副使,未幾,特遷戶部侍郎,賜紫,貴振一時。愚前已為杜丞相奏署崇陵使判官,居月餘日,至是改屯田員外郎,判度支鹽鐡等案。初,叔文北海人,自言猛之後,有遠祖風,惟東平呂溫、隴西李景儉、河東柳宗元以為信。然三子者皆與余厚善,日夕過言其能。叔文實工言治道,能以口辨移人。旣得用,自春至秋,其所施為,人不以為當,且以為非時。上素被疾,至是尤劇,詔下內禪,自為太上皇,後謚曰順宗,東宮即皇帝位。是時太上久寢疾,宰臣及用事者,都不得召對,宮掖事祕,而建桓立順,功歸貴臣。於是叔文首貶渝州,後命終死,宰相貶崖州,〔謂韋執誼。〕余出為連州。途至荊南,又貶朗州司馬,居九年,詔徵,復授連州。自連歷夔、和二郡,又除主客郎中,分司東都。明年追入,充集賢殿學士,轉蘇州刺史,賜金紫。移汝州,兼御史中丞,又遷同州,充本州防禦長春宮使。後被足疾,改太子賓客,分司東都。又改祕書監,分司一年,加檢校禮部尙書,兼太子賓客,行年七十有一。……

夢得此文,可研究之點不一,先就“建桓立順”四字言之。夫建桓者謂建桓帝,立順者謂立順帝,皆本東漢事。查梁冀置毒於煮餅,進食於質帝,行其弑逆,後排除清河王蒜,而擁蠡吾侯,是為桓帝,中常侍曹騰等七人,以定策功皆封侯,此一事也。至立順,則前乎此約二十年,蓋延光四年,安帝崩於道次,中常侍閻顯、江京等,擁立北鄉侯懿為嗣。而濟陰王原以嫡嗣遭讒被黜,別派宦寺孫程等,則截單衣為誓,乘北鄉侯薨,以突變迎濟陰即帝位,時年十一,是為順帝。茲兩役者,在東漢末造,蟬聯為之。《范書·宦者列傳》[52]前論中有云:“孫程定立順之功,曹騰參建桓之策。”依序次而言,夢得宜言“立順建桓”,不當故為顛倒。或曰:順者順逆之順,此可能指魯桓公弑隱公而自立事。蓋建桓所立為順,建隱所立則逆,春秋時原有是論。今夢得斵句稍施技巧,因使讀者揣定其意主雙關,而顯示永貞內禪,其中不無不可告人之弑逆陰謀也。《唐書·崔羣傳》〔《新》、《舊書》同。〕載:“羣臣議上尊號,皇甫鎛欲加‘孝德’二字,羣曰:有睿聖則孝德在其中矣,竟為鎛所構,憲宗不樂,出為湖南觀察都圑練使。”陳寅恪著《唐代政治史述論》,從而講其義曰:“皇甫鎛以靳惜孝德二字構崔羣,憲宗竟信其語,因之不樂而出羣,據此,憲宗之於其父,似內有慚德也。然則永貞内禪一役,必有隱祕不能昌言者,從可知矣。”夫夢得曰“宮掖事祕”,寅恪曰“隱祕不能昌言”,從來李唐家風,如太宗、玄宗之所為者,以憲宗之陰鷙,似亦不必諱言繩其祖武之可能。《順宗實錄》載:太子立,叔文有憂色,常吟杜甫“出師未捷身先死”二句,欷歔流涕,此“身先死”云者,或在叔文意中,已經料定明年正月順宗將如何崩法,而大有感慨,固不必專自傷其身世也。

復次:叔文南人耶?北人耶?夢得謂叔文北海人,自言猛之後,有遠祖風,又謂惟柳宗元與呂溫、李景儉以為信。其意若曰:叔文自承為北人,他人不信,〔當然包括己亦不信在內。〕信者止於柳、呂、李三人已也。此證以子厚為叔文母劉氏誌墓,稱夫人旣笄五年,從於北海王府君諱某,則夢得謂子厚信叔文為北人,允矣。尋叔文以越州山陰人著稱,而彼必以北人自居者,殆有見於唐代崇尙門閥,鄙視南蠻,倘不自詭北人,並屬景略[53]裔孫,將不足以啓同僚之尊重,致天下之景從,而所謂子厚等之信之者,將信其術耶?抑信其眞?都未可料。然即此足見叔文急於用世之心良苦,而韓退之謂:子厚前時少年,勇於為人,不自貴重顧藉,以為功業可立就,故坐廢退等語,亦似於子厚用意無迕。宋時邵康節在天津橋聞鵑聲[54]稱:二十年後,當有南人作相,此說明重北輕南之習,經唐歷宋,數百年猶未能改,然則叔文輩之欲假權術以濟時艱,又焉足怪?

劉、柳於永貞時形同贔屭,意見自訢合無間。然子厚於元和十四年,即已病歿,而夢得老壽,歷長慶、寶曆、太和、開成四朝,所接友朋,形色具備。在與子厚隔絶之三十年間,意趣不免衰頹,舊事懶於回首,將子厚貞元二十一年之《劉氏誌文》[55],與夢得七十一歲所書《自傳》,略加比勘,顯見兩人對於叔文之看法,有輕重、厚薄之不同。世態人情,印於賢者而無二,曷勝太息?

宋謝采伯[56]撰《密齋筆記》凡五卷,雜論經史、文藝,頗有可稱。其《記〈子劉子自傳〉》,如下數語:“劉禹錫敘王叔文事,謂其官職出於叔文,又復坐累,不以為諱。”細按劉之《自傳》,並無如密齋所錄之顯明記載,諒密齋撮其大概而為之辭耳。總之夢得於三十年後,追記往事,仍復大致不差如此,亦自難得。

《自傳》載:杜佑為度支鹽鐡等使,叔文副之,夢得適以崇陵使判官,改屯田員外郎,判度支鹽鐡等案,諒此即采伯所謂“官職出於叔文”。又載:叔文首貶渝州,宰相貶崖州,余出為連州,此即所謂坐累。

胡震亨《唐音癸籤》云:“劉禹錫播遷一生,晚年洛下閒廢,與綠野[57]、香山[58]諸老,優游詩酒間,而精華不衰,一時以詩豪見推。公亦自有句云:‘莫道桑榆晚,為霞尙滿天[59]。’蓋道其實也。公自貞元登第,歷順、憲、穆、敬、文、武凡七朝,同人彫落且盡,而靈光巋然獨存,造物者亦有以償其所不足矣,人生得如此,何憾哉?”大可與《子劉子傳》參看。

《癸籤》又云:“夢得《靖安佳人怨》,及白氏《太和九年某月日感事》詩,為武相伯蒼、王相廣津作者,實並銜宿怨。故劉先於叔文時斥武,宜武有補郡見格之報,白嘗因覆策[60]事救王[61],王固不應下石,訐白母大不幸事,令白有江州謫也。事各有曲直,而怨之淺深亦分,在風人忠厚之教,總不宜有詩,然欲為兩人曲諱,如坡公之說,則政自不必耳。”伯蒼者武元衡,廣津者王涯也。《癸籤》所舉夢得詩如下:

代靖安佳人怨〔二首幷引〕

靖安,丞相武公居里名也,元和十一年六月,公將朝,夜漏未盡三刻,騎出里門,遇盜,薨於牆下。初,公為郎,余為御史,由是有舊。今守於遠服,賤不可以誄,又不得為歌詩,聲於楚挽,故代作《佳人怨》,以裨于樂府云。

寶馬鳴珂踏曉塵,魚文匕首犯車茵,適來行哭里門外,昨夜華堂歌舞人。

秉燭朝天遂不迴,路人彈指望高臺,牆東便是傷心地,夜夜秋螢飛去來。

二詩假藉妓妾聲口,寄怨於平昔與己不相得之人,不顧死者一代宗臣,為國受禍,於其性行政迹,一字不提。滿紙觀釁取快之意,毫無詩人悱惻之念,“牆東”二字,用宋玉賦[62],尤尖酸輕薄。《子厚集》中,此類詩掃迹無存,即此可定柳、劉優劣。至夢得以桃花詩被謗久淹,此眞子厚所謂“所自求取得之”,殆不足論。

至樂天詩云:

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

禍福茫茫不可期,大都早退似先知,當君白首同歸日,是我青山獨往時。顧索素琴應不暇[63],憶牽黃犬定難追[64],麒麟作脯龍為醢,何似泥中曳尾龜?

十一月二十一日者,即李訓事敗之日也,是日文宗入內,涯與同列歸中書會食,未下筯,吏報有兵自閣門出,逢人即殺。涯等蒼惶步出,至永昌里茶肆,為禁兵所擒。仇士良鞠涯反狀,涯實不知其故,獄具,與賈餗、舒元輿、李孝本等,腰斬於子城西南隅獨柳樹下。涯兼江南榷茶使,以此百姓怨恨,詬罵不絶,並爭投瓦礫擊之。時涯年過七十,嗜權固位,偷合訓等,不能絜去,以至覆宗。涯居永寧里,乃楊憑故第,財貯鉅萬,取之彌日不盡。藏書多與祕府侔,前世名書畫,鑿垣納之,至是為人破垣,剔取匳軸金玉,而棄其書畫於道。〔語雜取《新》、《舊唐書》。〕詩以不知早退為諷,誠哉涯之貪權徇利,乃至十一族同時覆滅,寃不可階也。甘露之變,酷於永貞遠甚,而涯、餗等尤慘。[65]涯字廣津,太原人,子厚在貞元十八年,草《亡友獨孤申叔墓碣》,錄信友十三人於碣後,涯名赫然在。從貞元十八年至太和九年,計三十四年,諸友銷亡殆盡,而涯與夢得獨健。論年涯當差長於夢得,以時考之,涯並無必不可過之政治難關,以涯之為人,專論利而不論政也。白首同歸,用石崇、潘岳事:孫秀收崇,同日收岳,岳謂崇曰:可謂白首同所歸。蓋岳《金谷集》詩云:投分寄石友,白首同所歸,竟成其讖也。涯之死,並無與何人投分同歸之誼,獨石崇車載東市,歎曰:奴輩利吾家財,收崇人曰:知財為害,何不早散?崇不能答。今涯多財如崇,死亦相若,白氏詩中用語,終屬典而且切。又涯之永寧里第,乃楊憑故宅,而子厚亡妻,憑女也,子厚為楊氏誌墓稱:妻被足疾,不良於行,晚以謁醫求藥之便,來歸永寧里私第,年二十三,就終於是。此貞元十五年事,距是,較弔獨孤申叔且多三年,而子厚歿於元和十四年,相距亦十六年。倘子厚健在,與樂天同弔廣津,未知為感如何?然樂天一居易俟命[66]之君子人也,詩率意敷陳,別無私幸,與錦瑟佳人之索瘢巧詆[67],意趣未同。

又查貞元二十年五月,御史中丞李汶卒,武元衡已於是年三月繼其任。《集》中有《祭李中丞文》,署名者共八人,子厚銜稱:承務郎、監察御史裏行,是子厚明明與伯蒼為同官。雖明年正月,子厚遷儀曹,伯蒼又改庶子,同官時期甚暫,但據《集》:子厚為伯蒼代草《謝賜新茶》及《櫻桃》兩表,可見兩人交誼不薄。七年之後,子厚在貶所,伯蒼先行撫問,而子厚殷殷答之,尤可見誼分蟬聯不渝。相傳伯蒼改官,乃緣見惡於劉、柳之故,吾恐未必甚確,假其有之,亦或劉、武相惡,而牽連及柳,良未可知。觀於後來夢得求判官,為伯蒼所拒,事指劉而不涉柳,足資互證。要之子厚與伯蒼情好相持,久而敬之,與夢得之於牛思黯,自作嫵媚,及樂天之於王廣津,死猶有恨,相去不可以道里計已。

近上海刊布米元章[68]《寶晉齋法帖》十卷本,其《王右軍草書王略帖》後,所蓋“永存珍祕”四字印,號稱為唐相王涯所有,此廣津寶物流衍中之僅見跡相,曷勝浩歎?詳見第十七卷《蝜蝂傳》下,不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