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

姚際恆[112]《偽書考》云：

稱列禦寇撰，劉向校定，八篇，《漢·志》[113]因之。向云：鄭人也，與鄭繆公同時，柳子厚曰：劉向古稱博極羣書，然其錄《列子》，獨曰鄭繆公時人，鄭繆公在孔子前幾百載，《列子》書言鄭殺其相駟子陽，則鄭繻公二十四年，當魯繆公之十年，向蓋因魯繆公而誤為鄭爾。案柳之駁向誠是，晉張湛《注》已疑之，若其謂因魯而誤為鄭，則非也，向明云鄭人，故因言鄭繆公，豈魯繆公乎？況書中孔穿、魏牟，亦在魯繆公後，則又豈得為魯繆公乎？高似孫[114]曰：太史公不傳列子，如《莊周》所載許由、務光，遷猶疑之，所謂列禦寇之說，獨見於寓言耳，遷於此詎得不致疑耶？《莊周》末篇敘墨翟、禽滑釐、愼到、田駢、關尹之徒，以及於周，而禦寇獨不在其列，豈禦寇者，其亦所謂鴻蒙列缺者與？然則是書與《莊子》合者十七章，其間尤有淺近迂僻者，出於後人會粹〔釗案：“粹”俗作“萃”，《宋史·顏復傳》：“禮官會萃古今典範，為《五禮書》”，“會粹”字一作“稡”，《唐語林》載：“鄭虔[115]集異聞，著書八十餘卷，未有名，蘇源明[116]請名為《會稡》，取《〈爾雅〉序》也，盧象[117]贈虔詩云：書名《會稡》才偏逸，酒號屠蘇味更醇。”《韻會》[118]：稡與萃通，聚也，《〈爾雅〉序》：“會稡舊說”，郭璞作。〕而成之耳。案高氏此說，最為有見，然意戰國時本有其書，或莊子之徒依託為之者，但自無多，其餘盡後人所附益也；以莊稱列，則列在莊前，故多取莊書以入之，至其言西方聖人，則直指佛氏，殆屬明帝[119]後人所附益無疑，佛氏無論戰國未有，即劉向時又寧有耶？則向之序，亦安知不為其人所託而傳乎？夫向博極羣書，不應有“鄭繆公”之謬，此亦可證其為非向作也，後人不察，咸以《列子》中有《莊子》，謂《莊子》用《列子》，不知實《列子》用《莊子》也。《莊子》之書，洸洋自恣，獨有千古，豈蹈襲人作者？其為文舒徐曼衍中，仍寓拗折奇變，不可方物，《列子》則明媚近人，氣脈降矣。又《莊》之敘事，回環鬱勃，不即了了，故為眞古文，《列》之敍事，簡淨有法，是名作家耳，後人反言《列》愈於《莊》。柳子厚曰：“《列》較《莊》尤質厚”，洪景盧曰：“《列子》書事，簡勁宏妙，多出《莊子》之右”，宋景濂[120]曰：“列子書簡勁宏妙，似勝於周[121]”，王元美曰：“《列子》與《莊子》同敍事，而簡勁有力”，如此之類，代代相仍，依聲學舌，噫！以諸公號能文者，而於文字尙不能盡知，況識別古書乎？又況其下者乎？

際恆《偽書考》，諸條多平平，獨《辯〈列子〉》最為矯健，依際恆意，列子與莊生所謂鴻蒙、列缺相類，殆未必眞有其人，書為莊子之徒所依託，文即取材於《莊》，謬加點竄，凡不似《莊》者，舉是後人所附益，如羼雜漢氏之言佛者，其例尤顯。究其極也，不僅《列子》不足信據，即劉向校定之作，亦可能淺妄人偽為，中間指人說事之時代錯迕，乃為偽託古書必不可免之闕失，無足計較。從來說《列》勝於《莊》者，自柳子厚以下，如洪景盧、宋景濂、王元美輩，俱是重疊相仍，偽託形貌，毫無辨別古書之獨自見解，際恆以噴薄之氣行文，前輩所見，皆在一切推倒之列，即以子厚之明辨篤行，猶且抑之在下，智不敢說，其膽自足驚人。

梅伯言[122]《〈淮南子〉書後》下半段云：

昔柳子厚謂《列子》書質直少為作，《莊子》多本之，夫《列子》剽《莊子》者耳，其書非《莊子》及諸子書所有者，文氣皆甚卑，不類周秦時文，而以為《莊子》之所從出，疏矣。樸學之士，好是古而非今，不能通知文字升降之源，不根者攬其詞，昧沒其終始。子厚固非二者之可倫比，其言鶡冠子剽賈誼賦入其書，信當矣，而顧失之於《列子》何哉？

伯言之說，全本際恆，此亦剽否？吾何敢言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