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
惲子居曰:“柳子厚、歐陽永叔,同自儒家、雜家、辭賦家入。”將柳、歐並為一談,此乃文壇較為突出之見地,諦而視之,所見亦殊尋常,不難理解。蓋文人以儒家而不排雜家,幾於舉目皆然,並不足以表見柳、歐之殊眾,以唐宋八家而論,此兩家之略形獨特,翻在工於辭賦一事而已。
陳後山嘗病歐陽不能賦,視與曾子固短於韻語同科,〔語見《後山詩話》。〕實則子固並非不能詩,永叔亦當然不在不能賦之列。王勉夫反脣相稽,謂“《鳴蟬賦》豈不佳?”〔語見《野客叢書》。〕即此可概其餘。至於子厚夙由騷賦起家,從來不聞有何異議。
四六雖與辭賦不全一致,而柳、歐所同者,竊恐四六最為中堅,何況有人將四六與古文,看作同一關鍵?則兩公當古文鼎盛之年,而以相需之殷,偶遣四六應教,亦自水流花放,行所無事。如荊溪吳氏《林下偶談》[61]云:
本朝四六,以歐公為第一,蘇、王次之。然歐公本工時文,早年所為四六見《別集》,皆排比而綺靡,自為古文後,方一概洗去,遂與初作迥然不同。他日見二蘇四六,亦謂其不減古文,蓋四六與古文同一關鍵也。然二蘇四六,尚議論,有氣燄,而荊公則以辭趣典雅為主,能兼之者歐公耳。水心於歐公四六,暗誦如流,而所作亦甚似之,顧其簡淡樸素,無一毫嫵媚之態,行於自然,無用事用句之癖,尤世俗所難識也。水心與篔窗論四六,篔窗云:歐做得五、六分,蘇四、五分,王三分,水心笑曰:歐更與饒一、兩分可也。〔按水心,葉適,篔窗,陳耆卿[62]。〕
永叔四六之深功如此,子厚四六之保全於《集》中者,更顯為萬目所共覩。此如李東陽所云:“子厚四六,調高格古,傑然於唐、宋之表”,又無待論。
顧以永叔自身言之,彼固以輕柳知名於時,自唐以來,韓柳著稱,而永叔不印可,遽自以李抵柳,易號韓李。彼之與柳,水火不相容,或夷夏不相兼也若是。然政治乖離,藝文牽綴,人生萬變,足蹈多門,越七百年而有惲子居其人,竟為四六之故,而將此憖憖[63]不相入之兩色人材,合於一爐而冶之,兩公有知,當不禁有人生何處不相逢之感。
陳善《捫蝨新話》:“以文體為詩,自韓退之始,以文體為四六,自歐陽公始”,所謂以文體為四六者,謂其於四六熟極而流也,此於子厚何如?尋子厚出入百家,包羅萬象,任筆所之,無所容心,此境決非歐陽永叔所能到。或謂韓退之以文為詩,此不知文,並不知詩,推之永叔之於四六亦然,遽以子厚相提並論,何啻方木岑樓之比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