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
宋人之衡論唐文者,大抵崇韓薄柳,而惟歐陽永叔之馬首是瞻。永叔之說曰:
子厚與退之,皆以文章知名一時,而後世稱為韓、柳者,蓋流俗之相傳也,其為道不同,猶夷、夏也。然退之於文章,每極稱子厚者,豈以其名並顯於世,不欲有貶毀以避爭口之嫌,而其為道不同,雖不言,顧後世當自知歟?不然,退之以力排釋氏為己任,於子厚不得無言也。
永叔此說,乃是為退之《論佛骨表》所牢籠,一步移動不得。《表》首言:佛者夷狄之一法耳,通體立意,名為闢佛,實等攘夷。至佛為何法,法含何理,都一律不問,惟以來自夷狄,即當迎頭痛斥。永叔持態顢頇如此,幾無從重與細論,移而品第一切文字,亦復作如是觀。蓋兩家為道不同,其分野即在夷、夏,文詞之內容如何,當然付之不論不議。夫如是,一面將全部《柳集》,編入夷字號內,不加檢閱,他一面,《韓集》得夏字號領先,下駟即足當人上駟,亦無須自定媸妍。卒之永叔並不知柳,亦不知韓,一味目論,何足服人?
黃震附和歐說,有如下數語:
愚於韓文無擇,於柳不能無擇焉,而非徒曰並稱。然此猶以文論也,若論人品,則歐陽子謂如夷、夏之不同矣。歐陽子論文,亦不屑稱“韓柳”而稱“韓李”,李指李翺云。
依震說,似永叔所謂夷、夏,乃指人品而言,由是“比暱小人”,或“大節有虧”等語,不難隨意流露於宋人口中。約略言之,有宋一代,除有無心稱述柳詩者外,於柳文可謂全無了解。
黃山谷推尊柳詩甚至。說云:
余友王觀復作詩,有古人態度,雖氣格已超俗,但未能從容中玉佩之音,右準繩,左規矩爾。意者,讀書未破萬卷,觀古人文章,未能盡得其規模時,所總纜籠絡,但知玩其火龍黼黻[58]成章後耶?余故手書柳子厚詩數篇遺之,欲知柳子厚如此學陶淵明,乃為能近之爾,如白樂天自云效淵明,數十篇終不近也。
山谷之論,猶不如東坡之灑脫。彼赴海南,除陶淵明、柳子厚二集外,一物不攜,此可謂於二集有特嗜。其論曰:“李、杜之後,詩人繼出,雖有遠韻,而才不逮意;獨韋應物、柳子厚,發纖穠於簡古,寄至味於澹泊,非餘子所及。”末二語至可循誦。
劉安曩言:“謂狐為狸,則不知狐,並不知狸”[59],惟世論之於韓、柳亦然。蓋兩公同信佛理,顧世人輒以信佛之罪,歸獄於柳,而恍若於韓無與,庸詎知柳之悅佛,非逕焉惟佛是依也,特不過認佛理有契於儒,如《送僧浩初序》:浮屠往往與《易》、《論語》合,因紆焉悅服其說已耳。韓則不爾,夫韓之於佛也,自始直截厭儒而易其趨,此觀《廣宣上人頻見過》詩:“久慚朝士無裨補,空愧高僧數往來,學道窮年何所事?吟詩竟日莫能迴”,治儒自懺,侃侃而談,可以概見。於是此新興息壤,非從入中國六百年之佛法而末由得也,〔《送靈師》云:佛法入中國,爾來六百年。〕退之直不恤“舉夷狄之法,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”已矣,〔此《原道》語。〕為問歐陽永叔“韓、柳之不同猶夷、夏”云者,將夷柳乎?抑夷韓乎?夫世論之不衷於理,而永叔自陷於《淮南》之“兩不知”,有如此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