箕子碑

箕子碑

殷有三仁[1],分際相埒,推《論語》微旨,似所詣各有所當,了無是非、畸正之可言。獨子厚是碑,以箕子為獨得,而以各有所失,歸之二人。其謂比干之死為“無益吾祀”,猶於負面詆之也,至稱微子之去為“與〔去〕亡吾國”,儼正面加以譴責,較之顧亭林言“匹夫興亡有責”之責在亡,語尤刻至。黃震曰:“子厚發明箕子之道,善矣,但恐不當於三人分輕重”,理或然歟!

至序之末幅,“於虖”以下一大段:

當其周時未至,殷祀未殄,比干已死,微子已去,向使紂惡未稔而自斃,武庚念亂以圖存,國無其人,誰與興理?是固人事之或然者也,然則先生隱忍而為此,其有志於斯乎!

此乃子厚大展抱負,隱隱以箕子自喻,絶非僅僅於殷、周間推測其人事之或然也。觀於他日致許孟容書:“過不自料,勤勤勉勵,唯以中正信義為志,以興堯、舜、孔子之道,利安元元為務”云云,斯殆以唐無其人,誰與興理自期,不遜於孟子“舍我其誰”[2]之概。夫世每咎子厚與叔文親善為比匪,而子厚固絶對否認之也,藉曰匪焉,由子厚稱箕子“晦是謩範,辱於囚奴,昏而無邪,隤而不息”,以為顯例,則彼仍將深結二王,刻意隱忍,期於念亂以圖存也,殊不難一索而得。顧李夢陽[3]不解斯誼,彼於所謂《空同子》一短書著為論曰:

柳氏謂箕子佯狂,意紂或崩,武庚幸立,無人輔之。空同子曰:細人哉斯言!箕子,洪範數學之源也,乃獨不知天命去留耶?微子去之,亦為輔武庚去耶?武庚可輔之君否耶?

嘻!淺已。凡號知天命,絲毫不顧及人事之或然,豈箕子洪範數學之源,膠執乃爾?至謂子厚為細人,其言更妄,明文士多妄人,而北地[4]尤甚。

此碑謝枋得評價極高,《文章軌範》中收柳文僅六篇,而此碑其一。其說曰:

此等文章,天地間有數,不可多見,惟杜牧[5]詩一首似之。《題項羽烏江廟》云:“勝敗兵家不可期,包羞忍恥是男兒,江東子弟多豪俊,卷土重來未可知。”

右說著眼在隱忍二字。夫疊山[6]以向後志存興宋而尊此文,子厚以從前迫切興唐而作斯頌,兩賢憂國仁民,隱衷如一。釗案:有友見此記載,於小杜詩大為嗟賞,吾曾有二絶詠此事云:“柳州《箕廟》杜《烏江》,志大男兒總不降,兩字疊山牢記取,人爭隱忍定興邦。”又“公孫落魄叟迴腸[7],破廟題篇事可傷,一入有心人眼底,化為天地大文章。”並記於此,以資印證。

明都穆[8]《南濠詩話》云:

王荊公詩[9]云:“百戰疲勞壯士哀,中原一敗勢難迴,江東子弟今雖在,肯為君王捲土來?”荊公反樊川之意,似為正論,然終不若樊川之死中求活。疊山謂柳子厚書箕子廟碑陰,意亦類此。

杜、王兩詩,一正一反,吾見姜西溟[10]後來有《烏江》詩云:“虞歌曲盡怨天亡,潮落沙平舊戰場,千里江東羞不渡,六朝曾此作金湯。”[11]詩雖非惡,然用意全襲樊川,可以不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