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左道旁門看韓退之

從左道旁門看韓退之

退之力闢佛老,而其激賞道術,迷信鬼神,較之明反暗信於佛殆更甚。即以《藍關示姪孫湘》一詩而論,宋人劉斧[38]《青瑣高議》載:“湘曾於筵間開頃刻花,上有小金字,即此詩腹聯二句,退之莫曉,湘曰:事久乃明,迨退之貶官赴潮,於藍關途中,見湘冒雪而來,輒大驚,頓憶前事,遂成此詩。”[39]云云。似此詭怪不經之談,前人雖偶有辯正,惜語焉不詳。尋湘為十二郎老成[40]長子,貞元十九年,退之祭文[41]中所謂“汝之子始十歲”者是。祭文又言:“遂取以來”,則湘自幼即養於退之家亦明甚。退之貶潮旣行,有司以罪人家不可留京師,迫遣之,湘與其家人尾隨南下,至藍關始與退之相遇,此“知汝遠來”之句所由起。而退之恐懼拋骨瘴江,貪生之情緖亦同時暴露,全詩實充滿衰颯氣味,無甚“胸懷”之足言。[42]蓋詩之關目,在於“遠來”二字,以遺骸交付孫湘處理,而唐時道、佛不分,此根本說不上闢佛二字也。退之由潮量移袁州,湘弟滂遽殤於袁,年十九,退之志其墓[43],有“退而語其兄湘”語,從而知湘隨退之同在潮、袁間,並未言去。至湘中會昌三年進士,則去退之之歿將近二十年,自為退之所不及見矣。

段成式《酉陽雜俎》有相類一段記載如下:

韓愈侍郎有疏從子姪,自江淮來,年甚少,韓令學院中伴子弟。……姪拜謝,徐曰:某有一藝,恨叔不知,因指階前牡丹曰:叔要此花青、紫、黃、赤,唯命也,韓大奇之,遂給所須試之。乃豎箔曲盡遮牡丹叢,不令人窺,掘窠四面,深及其根,寬容人座,唯齎紫鑛輕粉朱紅,旦暮治其根。凡七日,乃塡坑白其叔曰:恨較遲一月,時冬初也,牡丹本紫,及花發,色白紅歷綠,每朶有一聯詩,字色紫,分明乃是韓出官時詩一韻曰:“雲橫秦嶺家何在,雪擁藍關馬不前”十四字,韓大驚異,姪且辭歸江淮,竟不願仕。

上記試與《青瑣高議》較,其不同處約有二點:一、種花者係退之族姪,佚其名,並非韓湘;二、就原有牡丹治根七日,其花始開,並非種子於盆,頃刻發花。成式精研苦學,年代後於退之者約四十年,所記雖屬傳聞,然除花間詩句外,其餘不無幾分事實。至於劉斧,或為韓湘乃八仙中一員之說所惑,就段記加以煊染,支離詭怪,因而愈甚。〔釗案:“箔曲”原作“薄曲”,葦薄也,字出《史記·周勃世家》。一說“箔”與“薄”通。〕

退之《徐州贈族姪》詩有曰:

……今者復何事?卑棲寄徐戎,蕭條資用盡,濩落[44]門巷空。……擊門者誰子?問言乃吾宗,自云有奇術,探妙知天工。……

貞元十五年,退之在徐州,依武寧節度使張建封,一官落拓,窮無所歸,《與李翺書》:“僕之家本窮空,重遇攻劫,衣服無所得,養生之具無所有,家累僅三十口[45],攜此將安所歸託乎?捨之入京不可也,絜之而行不可也,足下將安以為我謀哉”諸語,正可與詩中“蕭條”二字相印證。奇術當指治牡丹使花,此時十二郎尙在,“吾佐戎徐州,使取汝者始行,吾又罷去”,見於退之祭文[46],韓湘方五齡童子[47],更無能擅蒔花之術,亦一旁證。

成式所述韓姪治牡丹之法,與現代北京用溫室烘培不時之花,有相類處,又名唐花,[48]疑唐時已有此法。退之瞢然無所見,目為奇術,亦即道家之幻術,對之大加欣賞,詠為詩歌,蓋深中道家之毒而不自知,豈特寡聞已哉?

何以言其中道家之毒?曰:以其服硫磺也。退之晚年,極聲色之娛,勢不得不乞靈於丹藥,硫磺固亦丹藥之一,為方士所提鍊,退之服之,以致傾生,可謂以身殉道,非中道家之毒而何?夫火靈庫之後,而繼之以硫磺,如此退之猶得遲子厚五年而死,此不得不謂子厚之不幸,而退之之大幸。

子厚治柳,諸多善政,及其歿也,柳人馨香俎豆,傳已為神,固屬懷念賢侯之表示,而其事則涉及迷信也。退之作《羅池廟碑》,旣信其說,復變本加厲,謂“死能驚動福禍之以食其土”,不啻將子厚刻畫成為以禍福要脅柳人之神怪,雖欲美之,其實誣之,非迷信神鬼之流,眞不忍出此言也。

右文乃王益知所草,吾未易一字,而認為甚有斤兩。蓋唐家釋、道不分,而退之信道,換言之,即不啻信佛也;俗人神、佛不辨,而退之信神,換言之,亦即不啻信佛也。顧退之於此,鰓鰓[49]然、觥觥[50]然,而以闢佛自豪,諺云:“人不知自醜”,殆其是之謂歟!

以吾揣之,退之在徐州,有姪來獻奇術,不問奇術為何,此當是事實,後乃緣姪而移接到姪孫,又將奇術與藍關詩句,聯成一事,加重神道色彩,致將退之葬送在魔術圑內。夫徐幕之去藍關,約二十年,兩事窅不相屬,而東扯西拿,隨意裝點,致成為一無可想像之謔浪,中國之文人狡獪向來如此。

語云:“伐國不問仁人”,可得其似類而為言曰:“邪魔不近明智。”夫韓、柳兩公,同為讀書明理君子,獨子厚一生,不聞有何魔障,與之糾纏難解,而退之則不免,此其中明智等差,顯有可言。尋《捫蝨新話》所載:退之對話堂頭、俯受叱責種種醜迹,雖未必眞有其事,而疑似之生,根乎鬼影,子厚身無鬼影,則驀地疑似,自亦無從孳生。又人生誰無親屬?若者兄弟,若者叔姪,矢口說定,類乏訛傳,顧退之姪湘,忽云親姪,忽云族姪,忽云姪孫,其說紛紜不一,與子厚弟兄行之宗直、宗一,絶無迷離撲朔之象者異趣。尤其甚者,退之在徐州,姪獻奇術,牡丹花中,幻出“藍關”詩句。查詩以事前知曉之散句,後來卒成全章,如錢起《湘靈鼓瑟》[51]者,固亦未為珍異,而退之之“藍關”句,則恍有旁門左道之翳形術,相乘而來,此退之之邪,一如虎頭之癡,自為召之,豈堪以近子厚哉?〔釗案:有人以花葉紿顧愷之,見《老學菴筆記》[52]。〕


[1]《儒人論佛書》:《容齋隨筆》卷三。

[2]《贈元十八協律》詩:即《贈別元十八協律六首》,《韓愈文集校注》(二),第780頁。本處所引,為六首之三。

[3]退之嘗主孔子必用墨子,墨子亦必用孔子:見韓愈《讀〈墨子〉》。《韓愈文集校注》(五),第2725頁。

[4]《容齋隨筆》卷一《六十四種惡口》。

[5]見《邏輯指要》第二十八章《諸誖》。

[6]誖:古同“悖”。

[7]按袁宏《漢紀》書不傳,西溟所引數語,見《楚王英傳·章懷太子注》。——章士釗原注。

[8]韓、元二居士:韓愈、元稹並未為佛教居士,稱二人為居士,乃章士釗對韓、元二人之諷刺。

[9]房融(?—705):河南河南人(今河南洛陽),房琯之父。武后時,為懷州長史,長安四年(704),以正諫大夫同鳳閣鸞台平章事。神龍元年(705),貶死高州。好浮屠法,嘗筆受《楞嚴經》。

[10]傅奕(555—639):相州鄴人。曉天文曆數。唐高祖時拜太史令,武德七年(624)上疏請除去佛教。

[11]石、苻:指五胡十六國時的後趙石勒和前秦苻堅。

[12]孝和皇帝:指唐中宗李顯。《新唐書》卷四《中宗皇帝》:“諡曰孝和皇帝。”

[13]釋念常:俗姓黃,號梅屋,華亭人。元延祐中居嘉興大中祥符禪寺。所著《佛祖通載》,敘釋氏故實,上起七佛,下迄元順帝元統元年,皆編年紀載。

[14]蕆:完成,解決。

[15]《澄觀》詩:即韓愈《送僧澄觀》詩,見《韓愈全集校注》(一),第92頁。

[16]韓愈《送靈師》詩並無“圍棋六博醉,花月羅嬋娟”之句,只有“圍棋鬥白黑”,“六博在一擲”,“有時醉花月”,“密席羅嬋娟”等句。

[17]姚薑塢:姚範。

[18]書不盡言,言不盡意:《周易·繫辭上傳》:“子曰:‘書不盡言,言不盡意。’然則聖人之意,其不可見乎?”

[19]專輒:《晉書·劉弘傳》:敢受專輒之罪。釗案:此本援鶉堂注釋。——章士釗原注。

[20]“書不盡言,言不盡意”:語出《周易·繫辭上傳》,非出《周易·大傳》。

[21]姚南菁:姚範。

[22]纇:瑕疵;毛病;缺點。

[23]堂上簸錢之詞:歐陽修曾被人攻擊與外甥女有染。他上表皇帝自辯說:“我妹妹死了丈夫,失去依靠,帶了孤女來投奔我,孤女張氏,那時年方七歲。”錢勰見了此表說:“年方七歲,正是學簸錢的時候。”簸錢是擲錢為賭的一種游戲。歐陽修曾有詞云:“江南柳,葉小未成陰。人為絲輕那忍折,鶯憐枝嫩不勝吟,留取待春深。十四五,閑抱琵琶尋。堂上簸錢堂下走,恁時相見已留心,何況到如今。”事見宋代錢愐:《錢氏私志》。

[24]語出韓愈《讀〈荀〉》。《韓愈全集校注》(五),第2717頁。

[25]《送文暢》:即《送文暢師北遊》詩,《韓愈全集校注》(一),第395頁。

[26]輗軏:輗與軏的並稱。喻事物的關鍵。

[27]《送無本》:即《送無本師歸範陽》詩,《韓愈全集校注》(二),第568頁。

[28]鉛槧:鉛,鉛粉筆;槧,木板片,皆古人書寫文字的工具。此指文章,典籍。

[29]顑頷:因饑餓而面黃肌瘦的樣子。《楚辭·離騷》:“苟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,長顑頷亦何傷。”洪興祖補注:“顑頷,食不飽,面黃貌。”

[30]《送澄觀》:即《送僧澄觀》詩,《韓愈全集校注》(一),第92頁。

[31]公才吏用當今無:吏用,《韓愈全集校注》注引方世舉云:“吏用,言有為吏之用耳。”

[32]《送文暢序》:即《送浮屠文暢師序》,《韓愈全集校注》(三),第1582頁。

[33]《送高閑序》:即《送高閑上人序》,《韓愈全集校注》(五),第2770頁。

[34]引文見李治《敬齋古今黈·逸文二》。

[35]北里:唐長安平康里位於城北,亦稱北里。其地為妓院所在地。後因用以泛稱娼妓聚居之地。

[36]晉接:交接;接觸。

[37]俞文豹:字文蔚,括蒼人,生平不詳,為南宋後期人。

[38]劉斧:北宋中期人。字、號、生平、籍貫俱不詳。時人稱之為秀才,曾為州獄官。著有《青瑣高議》、《翰府名談》、《青瑣摭遺》。

[39]見《青瑣高議》卷之九《湘子作詩讖文公》。

[40]十二郎老成:即韓老成,韓愈二兄韓介子。《韓愈全集校注》注引文讜曰:“名老成,公兄介之子。兄會早卒無嗣,以老成繼,見《韓滂墓銘》。”

[41]退之祭文:指韓愈《祭十二郎文》,《韓愈全集校注》(三),第1613頁。

[42]《中國通史簡編》第三編《近體文與古文》一節中,曾引此詩,請參閱。——章士釗原注。清補注:見范文瀾著的《中國通史簡編》(修訂本)第三編第二冊,第722頁,人民出版社,1965年11月版。

[43]退之志其墓:指《韓滂墓誌銘》,《韓愈全集校注》(四),第2404頁。

[44]濩落:原謂廓落。引申謂淪落失意。

[45]“僅”在此從多義,即謂不止三十口也,韓、柳兩家,此字同一用法,參看《與楊京兆書》。——章士釗原注。

[46]退之祭文:即韓愈《祭十二郎文》。

[47]韓湘方五齡童子:《祭十二郎文》謂“吾之子始五歲。”五齡童子,應為韓愈之子,非韓湘。《韓愈全集校注》注引方崧卿云:“老成二子,曰湘,曰滂。滂以季子出繼,則湘固宜十歲也。”

[48]唐花即堂花,見宋周密《齊東野語》。——章士釗原注。

[49]鰓鰓:恐懼貌。

[50]觥觥:剛直貌。《後漢書》卷八十二上《方術列傳上·郭憲》:“帝曰:常聞關東觥觥郭子橫,竟不虛也。”李賢注:“觥觥,剛直之貌。”

[51]錢起《湘靈鼓瑟》:張岱《夜航船》卷六《選舉部》:“錢起宿驛舍,外有人語曰:曲終人不見,江上數峰青。起識之。及殿試《湘靈鼓瑟》詩,遂賦曰:善鼓雲和瑟,常聞帝子靈。馮夷徒自舞,楚客不堪聽。雅調淒金石,清音發杳冥。蒼梧來暮怨,白芷動芳馨。流水傳湘曲,悲風過洞庭。末聯久不屬。忽記此二語,足之。試官曰:神句也。遂中首選。”

[52]有人以花葉紿顧愷之:見《晉書》卷九十二《顧愷之傳》,原文為:“桓玄嘗以一柳葉紿之(顧愷之)曰:‘此蟬所翳葉也,取以自蔽,人不見已。’”查《老學庵筆記》無“花葉紿顧愷之”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