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道光二十七年桐城蘇厚子惇元[89]所作《方望溪年譜》,號詳贍,最後幅有言古文者一段如下:〔此段即記在八十二歲下,是歲望溪卒。〕
先生少與兄百川,以時文名天下,世稱“二方”,其古文嚴義法,言必有物,必有序,論文不喜班孟堅、柳子厚。〔見韓文懿[90]序,及本集全碑。〕嘗語人曰:文所以載道也,古人有道之言,無不傳之不朽。文所以佳者,以無膚語支字,故《六經》尙矣,古文猶近之。至於四六、時文、詩賦,則俱有牆壁窠臼,按其格式塡詞而已,以言乎文,固甚遠也。〔見留撰《言行錄》。〕又訓門人沈廷芳[91]曰:南宋、元、明以來,古文義法不講久矣,吳、越間遺老尤放恣,或雜小說,或沿翰苑舊體,無一雅潔者。古文中不可入語錄中語,魏晉六朝人藻麗俳語,漢賦中板重字法,詩歌中雋語,《南》、《北史》佻巧語。〔見沈《傳書後》[92]。〕
康熙三十一年壬申,年二十五歲。
先生與姜西溟[93]、王崑繩[94]論行身祈嚮,先生曰:學行繼程、朱之後,文章在韓、柳之間。〔見王兆符[95]所撰《文集序》。〕
乾隆十四年己巳,年八十二歲。
長洲何屺瞻,言古文推錢牧齋,與先生論不合。屺瞻好詆人短,朋游多苦之,先生獨喜聞其言,用以檢身,時置所著文於朱字綠[96]所,使背面發其瑕疵。先生嘗歎曰:如斯人,未可多得也。〔見《讀管子文自記》。〕
望溪“學行繼程、朱之後,文章在韓、柳之間”二語,殊難調和,朱晦菴《讀〈唐志〉》一文,望溪未之見耶?望溪遇朱攻韓時,不知當作何語?
望溪以《漢書》、《八家文》教沈廷芳,不知曾從《漢書》中抽出班著,八家中抽出柳文否?
戴鈞衡[97]作《〈望溪年譜〉序》:有“習舉業者,第傳誦先生時文,治古文者,則奉以紹八家之統”等語。時文且不論,所謂八家,不能排除柳子厚,統將如何奉而紹之也耶?
何屺瞻古文推錢牧齋,此即望溪所謂“吳、越間遺老尤放恣”者也,夫如是,望溪猶貌為好屺瞻瑕疵己文,此眞作偽之拙處。
姜西溟著錄中,好引牧齋之說,而輒將牧齋名字刊削,又使人一望知為牧齋,鄙意由西溟可得推定牧齋、望溪交涉一、二。
道光中,蔣湘南子瀟起於河南,以古文名噪一時,持論適得望溪之反。夏寅官[98]曾為蔣作傳,有一段曰:
文王、周公、孔子之《易》,皆用韻語,孔子直以文言為名,是必叶聲韻者始謂之文。人之生也,和言中宮,危言中商,疾言中角,微言中徵羽,發喉引聲,自有高下抑揚之致,《小序》所謂“聲成文謂之音”[99]也。宋以後之文,多有聲而無音,子瀟病之,嘗曰:“寧為箏琶,無為土鼓。”又嘗取《漢書》中《志》、《傳》為《史記》所無者,籤而出之,以示古文門徑,曰:“學純論正,神華味腴,直起直往,不用語助虛字,足為偽八家對病之藥。宋以來論《史》、《漢》異同者,多右馬而左班,乃穴坏之見也。”此先生論文之大旨也。
望溪全不解韻語,彼再傳弟子姚惜抱,曾言古文須從聲音證入,此一祖師不明聲音,自屬門外漢。朱梅崖又謂:“望溪文全無音節,此與敗木溼鼓無異”,由是律以子瀟箏琶之譬,殆如冰與炭之不相容。復次:望溪所謂“古文中不得用魏晉六朝人藻儷俳語,漢賦中板重字法,及《南》、《北史》佻巧語”者,在子瀟應盡視作穴坏[100]之見,毫無疑問。湘潭王壬甫[101],為文盛推子瀟,而己平生所最熟習成誦,止於《南》、《北史》一部,湖湘間於桐城末流,受毒未甚深至,未始非壬甫截斷眾流之力。往時在湘,常聞右引“學純論正”數語,時出王壬甫之口,是果壬甫稱道子瀟之言?抑子瀟所自道其得意處?殊未易曉,要之“偽八家”云云,其為掊擊望溪,則一索而得,了無翳障。
子厚《答韋珩書》:“且足下志氣高,好讀《南》、《北史》書,通國朝事,穿穴古今,後來無能和,而僕稚騃卒無所為,但趦趄文墨筆硯淺事”,是人能讀《南》、《北史》書,而子厚美其志氣高,能穿穴古今,反自承稚騃無所為,此明明為望溪之所不喜,而以為子厚大犯其清規戒律。是柳、方二子之生性不相能,自始至終,即注定為如是,毫無疑焉。
文雜小說,或作俳語,皆望溪所戒,而柳子於此,曾無所芥蒂。如《與韋中立書》中,有俳優語近於小說,《賀王參元失火書》亦近俳,《宋清傳》語涉詼諧,諷刺太甚,柳子直行所無事。上數語採自陽湖吳鋌[102]《耶谿文翼》,鋌,宜興吳德旋弟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