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

陽湖趙翼著《廿二史劄記》，在唐代並無一字涉及永貞之變，獨於宦官之禍，紀述甚詳，文長近兩千言，不錄。

此唐史宦官之局一筆總賬，甌北條列件繫，羅羅清疏，毅然斷定：由於其始誤假以權，致成尾大不掉之勢，而其樞紐，實在德宗之末，憲宗之初。倘其時叔文之策得行，後來北司掌兵，敕使亂政，所致中唐以後七、八代君主立廢生殺，全操於宦者之手[56]，卒之朱全忠誅宦淨盡，唐亦隨亡，此一悲慘局面，完全可免。由斯以談，叔文劃策，關係於唐之存亡，何等重大？子厚立議非毁寺人，不使與聞政事，識見何等卓絶！顧韓退之與子厚同時，在宦權萌蘖初成階級，不廑不主持正誼，同張撻伐，而反溝通權奄，竭盡諂諛，且指斥唐室百餘年唯一先識遠見、捨身救國之王叔文為共工，為驩兜，為鯀[57]，以投畀豺虎有北然後快。雖對子厚尙存有同官義分，而詩歌誚讓，層出不已。“匪親非朋”云者，意若謂：此等“才俊”之士，不得與“材雄德茂、榮耀寵光”〔退之《送俱文珍序》中語。〕之宦寺為伍。嘻！退之祇知求官，無意衛國，稍經摧折，怨悱百端，何其政識之低下，而干進之可醜也！《通鑑》稱：咸通初年，〔懿宗朝。〕“士大夫深疾宦官，事小有相涉，則眾共棄之。建州進士葉京，嘗與宣武軍宴，識監軍之面。旣而及第，在長安，與同年出遊，遇之於塗，馬上相揖，因之謗議諠然，遂沈廢終身，其不相悅如此。”夫退之之於宣武軍監軍，〔即指俱文珍。〕不止識其面，而且知其心，程度深於葉京，何啻千百？而彼此在社會上所得之毁譽，適爾相反。所謂是非易明於成敗之後，患難難概於醞釀之年，當憲宗橫被陳弘志弑逆，子厚已歿於柳州，而退之之仕路開暢，不識此“文如太宗武高祖”[58]之神武皇帝，在退之斯時之心目中，作何擬議？

甌北記唐代宦官之禍，其結論曰：唐誅宦官，慘酷不減東漢，至有無鬚而誤死者。“宋景文謂：灼木攻蠹，蠹盡而木亦焚，而抑知其始，不過假之以權，掌禁兵，莞樞要，遂致積重難返，以至此極也哉？”吾結吾論，亦從二人之言而云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