嚴有翼序《柳集》

嚴有翼[80]序《柳集》

宋嚴有翼者,建安人,曾充荊、泉二郡教官。相傳有《藝苑雌黃》一書,為有翼所撰,或曰:此非有翼原本,蓋後人偽託者也。雖事難深考,而有翼於當時享有文名,能傾動人,殆無可疑。今觀於紹興三十二年校刊柳文,自作一序,是極有見地之作。迻錄如下:

唐之文章,無慮三變。武德以來,沿江左餘風,則以絺章繪句為尚;開元好經術,則以崇雅黜浮為工;至於法度森嚴,牴轢晉、魏,上軋周、漢,渾然為一王法者,獨推大曆、貞元間。是時雖曰美才輩出,其能以《六經》之文為諸儒倡者,不過韓退之而止耳,柳子厚而止耳。退之之文,史謂其與孟軻、揚雄相表裏,故後之學者,不復敢置議論;子厚不幸其進於朝,適當王叔文用事之時。叔文工言治道,[81]順宗在東宮,頗信重之,迨其踐祚,方欲有所施為,然與俱文珍、韋皋等相忤,內外讒譖,交口詆誣,一時在朝,例遭竄逐,而八司馬之號紛然出矣。作史者不復審訂其是非,第以一時成敗論人,故黨人之名,不可湔洗。嗚呼!子厚亦可謂重不幸矣,尙賴本朝文正范公之推明之也。[82]嗚呼!如范公之論人,可謂明且恕矣,死者有知,子厚豈不伸眉於地下?余嘗嗜子厚之文,苦其難讀,既稽之史傳以校其譌謬,又考之字書以證其音釋,編成一帙,名曰《柳文切正》,雖懸金於市[83],曾無《呂氏》之精,然置筆於藩,姑效左思之篤[84],後之君子,無或誚焉。

右嚴氏此文,有三義可取:一、本身所見極正,即追溯永貞之變,謂作史者不審是非,謬以成敗論人,以致黨人之名,不可湔洗。二、全錄范希文之論,范論雖載本集,而勤勤轉錄,足徵表裏唱和之功,使柳文價値增重,就中“如叔文狂甚,義必不交”兩語,尤令劉、柳諸公地下心服。三、作者己於柳文有特嗜,雖所謂《切正》本未見流通,而在紹興時代,定著推廣柳文之效。此外所當說明,作者平視韓、柳,不加軒輊,此在兩宋一致崇韓,使承學之士無敢置議之時,得嚴氏推柳使與平列,已算邁進一大步驟,遑敢奢望?

政和四年,與紹興三十二年,相去四十九載,是年胥山沈晦,刻有《柳文》四明本。據稱所見本子凡四:一、大字四十五卷,所傳最遠,初出穆脩家,云是劉夢得本。二、小字三十三卷,元符間京師開行,顛倒章什,補易句讀,訛正相半。三、曹丞相[85]家本,篇數不多於二本,而有《邢郎中》、《楊常侍》二行狀,《冬日可愛》、《平權衡》二賦,共四首而亡其文。四、晏元獻家本,次序多與諸家不同,無《非〈國語〉》。右四本中,晏本最為精密。柳文出自穆家,又是劉連州舊物,今以四十五卷本為正,而以諸本所餘作《外集》,參考互證,用私意補其闕云云。今商務印書館《四部叢刊》中之《柳先生集》,大概即遵沈晦所採,更增廣而成之,至嚴有翼所刊《切正》,轉不知所往。又嚴刊後於沈刊者約五十年,嚴氏未必於沈刊無所見,此中轇轕,暫難勘定。[86]

袁子才〔枚〕《隨園隨筆》卷二十三,曾節錄嚴序三分之一,標題為:《范公論唐八司馬之事與唐史不符》,此足見子才論唐史有識處,以文已轉載,不更贅。

子才曾記有翼痛詆蘇東坡,摘其誤處,如以葱為韭,以長桑君為倉公[87],以摸金校尉為摸金中郎,然千載以來,人知有東坡,不知有嚴有翼云云。嘗論古來文人,暮年讀書精進,殆莫過於子厚,遷謫有益,於斯可徵。至東坡雖同一流徙,然其素性豪放,日以隨緣遊衍,飲酒賦詩為事,讀書則慕陶淵明之風,不求甚解,可推而知。如有翼之所譏彈,倘當時面語此老,定將意有所不屑,而大笑以應之,子才解人,不可能於此了無開悟。

范公謂呂溫坐王叔文黨貶廢,此不確。查《新唐書》稱:元和元年,溫從吐蕃還朝,柳宗元等皆坐叔文貶,溫獨免,進戶部員外郎。後貶道州,以忤李吉甫,不涉叔文黨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