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言務去

陳言務去

韓退之“唯陳言之務去”一語,從來文人不求甚解,而附和之,以為退之文起八代之衰,其眞諦在是,其實何謂陳言?退之眞能去之與否?未遑問也。吾考退之之徒李翺,當時即對此言,大有疑問,觀於《答皇甫湜書》:大旨就笑哂之狀立喻,謂《論語》曰“莞爾”[91],《易》曰“啞啞”[92],《穀梁》曰“粲然”[93],班固言“攸爾”[94],左思言“囅然”[95],吾復言之,決不能有異於前言。須知吾學為古文者,愛古人之道也,愛古人之道,即不得不學其言,倘去其言,道將胡傳?〔原文別條引之,即不贅。〕翺之言如此,不啻對其師而予以反駁也。朱晦菴《讀〈唐志〉》有云:韓氏論當世之弊,但以詞不己出,遂有神徂聖伏之歎,此似晦菴以詞必己出,與陳言務去倂為一談,宜乎其他文人不甚謂然。吾見桐城派末流姚仲實〔永樸〕駁義曰:“辭必己出,本《曲禮》‘毋剿說、毋雷同’而來,是足為文家鍼砭,而何譏焉?”〔見所著《文學研究法》。〕夫退之之謂詞不己出者,不足以為聖神,不能不認為與陳言務去,隱有連誼,實則二者之間,距離甚遠。人聞《曲禮》之所警惕,勢將視辭必己出,與毋剿說或毋雷同,了無二致,獨陳言務去云云,且立想像到陳言之如何去法,無所適從。宋子京撰《新唐書》,將《舊書》之陳語,妄加竄改,以致不成言語,大致是承受退之之教,而變本加厲。如“如石投水”,此陳言也,〔李綱謂高祖語。〕子京改為:“如持水內石”;如“不顛不狂,其名不彰”,此陳言也,〔李邕語。〕而子京改為:“不如是名亦不傳”;如“疾雷不及掩耳”,此陳言也,〔《李靖傳》。〕子京乃易“疾雷”為“震霆”,易“掩”為“塞”;如“當斷不斷,反受其亂”,此陳言也,〔陳叔達諫高祖。〕子京則改作:“失而不斷,反蒙其亂”;如“蓬生麻中,不扶自直”,此陳言也,〔高宗告劉禕之。〕子京必易作:“蓬在麻,不抉自挺”。不廑此也,子京於通常習慣之連緜字,必截去其一,使之不詞,如“騷動”,陳言也,子京必去一“動”字,而曰“百姓愈騷”,〔《安祿山傳》。〕“大眾一騷”,〔《裴冕傳》。〕或“天下方騷”。〔《馬燧傳》。〕又如許孟容“帝嘉其守”,蕭瑀“帝讓其稽”,韋顗“天下推其尙”,曹憲“學者推其該”,韋表微“師詆其違”,曰守者,有守也,曰稽者,稽延也,曰尙者,高尙也,曰該者,該博也,曰違者,違失也,凡陳言以兩字成文,子京必去其一,以示矜異,卒乃文不可通。尤可笑者,“文身”,陳言之最習見者也,而子京必改作:“黛墨鑱膚”,夫鑱膚者針也,黛墨所以為色,黛墨如何能鑱膚?理不可解。凡此皆陳言務去之顯著流弊,於是退之之經言古訓,化為左道旁門而不自知,文字之厄,不料一流至此。〔所引宋氏各例,見王若虛[96]《滹南遺老集》。〕

金趙秉文《答李天英[97]書》:“自書契以來,未有擯古人而獨立者。若揚子雲不師古人,然亦有擬相如四賦[98];韓退之惟陳言之務去,若《進學解》,則《答客難》[99]之變也,《南山》詩[100],則子厚之餘也。豈遽汗漫自師胸臆,至不成語然後為快哉?”此於退之自夸之不滿,灼灼可見。“《南山》詩為子厚之餘”一說,軒柳輊韓如此,尤前人所未嘗言,惟細核之,《南山》詩謂是子厚之餘,理實難通,所謂“子厚”者,恐屬“子美”之誤。蓋杜子美有《北征》詩,自來藝林公論,都謂退之《南山》詩為不必作,秉文承其流而為是辭,亦雷同之見云爾。

王荊公誚退之詩:“務去陳言誇末俗,可憐無補費精神”[101],退之之以去陳言自豪,殆不免己所蔽罪《左氏》之浮誇[102]二字,似無疑義,姚永樸氏於此亦有說:

世更八代,異端肆行,昌黎始出而正之,以《六經》之文為諸儒倡,論者謂功不在孟子下,今譏其無補,不足服昌黎也。且王氏亦不過費精神以從事文墨,正欲學昌黎而未至者,奈何身自為之,而反以譏人耶?晦菴校昌黎文,乃取此詩附於後,殊所未曉。

桐城家之言,固自如是,不足深辯。

《廣川書跋》[103],於退之所撰《徐偃王碑》[104],頗肆譏評。其說曰:“昔人謂退之於文,渾然一出於己,不蹈襲前人,今考其言曰:徐不忍鬥其民,北走彭城武原山下,百姓隨而從之,萬有餘家,因號其山為徐山,此即范氏《漢書》[105],全用其語。偃與西王母事,盡錄《穆天子傳》,朱弓赤矢,採《祥瑞志》,然則退之於文,蓋亦未嘗不用前人語。其曰故制樸角,〔字亦或作“桷”。〕《淮南子》曰:堯樸角不斵,素題不枅[106],退之於書,固無不用也。”董逌之言,頗與李翺同意。

趙周臣論詩,猶有折衷韓、柳語,周臣即秉文號,語並見《答李天英書》中:

子厚近古,退之變古[107],此屏山[108]守株之論,非僕所敢知也。夫詩至於李、杜,猶以為未足,是畫至於無形,聰至於無聲,其為怪且迂也甚矣。足下言措意不蹈襲前人一語,此最詩人妙處,然亦從古人中入,譬如彈琴不師譜,稱物不師衡,上匠不師繩墨,獨自師心,雖終身無成可也。

此言為文不能師心擯古,當然亦包括退之去陳言之為過當。屏山,宋劉子翬[109]號,屏山於詩非當家,“子厚近古”二語出劉何書,未詳,《屏山集》愧未及查。

《困學紀聞》載:朱晦菴評詩,有如下數語:

李、杜、韓、柳,初亦學《選》詩6,然杜、韓變多,而柳、李變少,變不可學,而不變可學。

此與屏山所云子厚近古,退之變古,語意適相印合。查屏山與晦菴之父韋齋友善,韋齋臨歿,以晦菴託於屏山,故晦菴從屏山受學,師弟皆以講學名於時。獨晦菴詩之素養,高於屏山,其論詩之互為影響處,或師不必賢於弟子云。韋齋名松,字喬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