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蕭思謙名俛,“俛”應讀何音?是讀此文時第一問題。俛,《說文》音俯,低頭也,亦作“頫”。又音免,即勉,《詩·谷風》[78]:“黽勉求之”,《文選·陸士衡[79]文賦·李注》:引作“僶俛”,古書“俛仰”,“俛”字或借“勉”、或借“冕”,可見本當讀無辨切,轉音為方矩切耳。釗案:趙子昂[80]名頫,是名、字取相對義,蕭思謙名俛,是名、字取相近義。而低頭與黽勉,義皆相近,故蕭俛之名,應以讀“勉”為得,何況古書“俛仰”字本當讀無辨切乎?偶閲李鄦齋《炳燭篇》[81],記錄如此。
書云:“居蠻夷中久”,子厚視湖南為蠻夷,《集》中屢見,毫不足怪。宋張文潛《齊安行》云:“客檣朝集暮四散,夷言啁哳來湖湘”,據此,至宋時湖湘猶謂之夷,憶歐陽永叔詩[82],亦復如是。釗案:《詩·商頌·殷武》首章,敘伐荊楚功,而二章曰:“惟汝荊楚,居國南鄉,昔有成湯,自彼氐羌,莫敢不來享,莫敢不來王”,此內荊楚而外氐羌,謂氐羌且來享、來王,而汝荊楚居國南鄉,致勞討伐,故《詩》詠歎及之也。夫以商代視為內國之荊楚,越千餘年而至唐、宋,文人執筆,反訟言“蠻夷、蠻夷”不已,此可為治亂循環、邊隅梗化之證,一歎。
“聞北人言,則啼呼走匿,雖病夫亦怛然駭之”,末一句稍費解。釗案:之指病夫,病夫,謂北人中之病夫也。此指小童見北人即駭怕,雖北人中之病夫來,亦相與啼呼走匿,子厚此種寫法,未免稍涉誇張。
陸祁孫[83]云:“君子之學,非以為名,則自為之,與他人為之無以異也,〔語見《七家文鈔·序》。〕”此從本書:“何必攘袂用力,矜自己出”,胎襲而來,陽湖近柳,迥異桐城。
《新唐書》列《俛書》在《許孟容書》前。按俛本傳:貞元中及第,又以賢良方正對策異等,拜右拾遺,元和六年,召為翰林學士,凡三年,進知制誥,此書當在俛為翰林時作。後穆宗立,授同中書門下平章事,以劾王播忤旨,分司東都,性簡潔,以聲利為汙,疾邪太甚,故輕去位無所藉,文宗即位,屢召堅辭,以壽卒,凡此皆俛於子厚歿後所表見。
思謙性偏疾邪,故敢劾王播,致忤旨左遷而勿恤,或疑思謙有此膽氣,何不一薦子厚,使得稍稍量移,從容數年,從事述作乎?殊不知思謙初入翰林,毛羽未健,一擊不中,兩敗俱傷,彼容或涉思至此,乘間即發,而乃未及施展,子厚竟撒手難待,噫噫!
首段“乃誠助太平者也”句,與末段“亦不虛為太平之人矣”句,兩用“太平”字遙相呼應,中復點明:“僕誠有罪,然豈不在一物之數耶?”足證子厚重疊見貶,心氣絶平,一心望治,而成功不必在我,氣象與退之與人書大不相同。
“命乃天也,非云云者所制”,似全與《天說》、及其他論辨異趣,須知子厚行文,理道有難通處,輒自開尾閭,便其宣洩。尾閭者何?一曰述騷,二曰為俳,俳於《〈毛穎傳〉書後》見之,騷則如此書是,不解是竅,何足以讀柳文?
“謗語轉侈”,“侈”原作“移”,兩皆通。如用“侈”字,語氣聯上,用“移”字,語氣聯下,“侈”乃吳摯父校改,鄙意仍以“移”字為得。
“自御史裏行得禮部員外郎”,亦轉階之常程耳,說不上“顯美”,如是云云,乃子厚求以快讎人之意,及塞衆人之怒耳,其他如“有久與游者,乃岌岌而操其間”,及“與罪人交十年,官又以是進”皆此類。
“漸成怪民”,“民”字乃後人改竄,實則“怪人”較“怪民”尤形自然,改竄胡為?
王芸生[84]為言:“韓退之是奴隸主,奴隸多時至百口,少亦三十口,都鑿鑿有證”,余曰:此不足怪,唐時士夫,家家有之,即柳子厚亦難自外。試閱其《與蕭翰林俛書》:“家生小童,皆自然嘵嘵,晝夜滿耳”,家生小童者,即奴隸所生子也,凡奴隸在某一家服役,而不被主人出賣,且為置配者,其所生子即號家生子,此殆是當時通行之例。芸生如欲據此,斷定唐代社會為奴隸社會,此須更端討論,別作決定,以唐時雖有奴隸,而並不如歐洲此一社會之範圍廣而待遇刻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