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

言盡意不盡之謬論，歷經展轉陳述，往往誤人思致，而流毒無窮，茲姑舉一例以明之。楊升菴云：“郭象《〈莊子〉注》‘工人無為於刻木’四語，柳子厚演之為《梓人傳》一篇凡數百言，毛萇《傳》云：漣，風行水成文也，蘇老泉演之為《蘇文甫字說》[198]一篇亦數百言，得奪胎換骨之三昧矣。”夫人之立言，有同一意也，敷而布之，成繁簡廣狹之不同，於是《梓人傳》之與郭《注》，蘇《說》之與毛《傳》，雖前者明明有掠於後者，而意原一致，是之謂奪胎。胎旣奪矣，簡者從而繁之，狹者從而廣之，意固同而幅度有異，是之謂換骨。升菴本旨，吾揣不過爾爾。晚近劉申叔[199]，盜取升菴例子，而加以曲解曰：“古人作文，必留不盡之意於言外，如郭《注》演為《梓人傳》，毛《傳》演為《蘇文甫字說》，皆演繹之證。”嘻！謬已。今試取四種本子參互讀之，將發見柳之與郭，蘇之與毛，各彼此之不同，全在詞而不在意。語曰：“言簡而意賅”，凡善於文者類無不達到此一境地，意旣曰賅，將何不盡之與有？

右謬論所遺之毒，顯在兩條文脈上流衍，一洪武十七年功令所規定之八股文[200]，一從方苞以來士子所朦然服習之桐城派，前者驅使一般可供勞力之有用青年，擲於虛牝[201]，後者導誘高級才智有餘之少年學子，誤入歧趨，請試分別言之：

八股文號稱代聖賢立言，假定當時意有所未盡，留待後人賡續其說，以完成聖賢之眞面目。於是一題發出，人人以己身所藴蓄之私意，假借聖賢口吻，塗抹紙上，則立變為千千萬萬、牛鬼蛇神、而不可捉摸。蓋古人未盡之意，世隔千年，事經萬變，今人安得而知之？旣不知矣，必強不知以為知，將見人類智勇辯力之全量，在錯綜複雜之塗徑中，銷鎔淨盡，並不自覺其舍正路而不由，不至謬種流傳，精力枯竭，人而槁項黃馘，國而弱昧亂亡，其勢不止，此其一。方苞、劉大櫆、姚鼐三人者，皆桐城人，其人粗通經訓，嚴守功令，手捧高頭講章，口稱“古文義法”，以號召於天下，若謂古文丰神，都在未盡之意上，能使後人從容涵泳，而形成高貴。由是世之不勤四體、兼懶讀書之青年，一見有此空疏途徑，得以呥舌搖尾，弋取功名，並獲厠入高華流派，以驕妻而駭俗，將何樂而不為？或謂清政之頹，頹於漢學，毋寧謂由頹逮亡，亡於桐城，此其二。

語又有之：“其父殺人，其子必且行劫”，由右看來，殺人之父為朱元璋，而桐城以行劫為之子，天下事有其因必有其果，天喪斯文，毋乃類是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