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册府元龜》之永貞史料

《册府元龜》之永貞史料

卞孝萱勤探史蹟,時具隻眼,頃從《册府元龜》中檢得永貞史料二事見示,頗足珍異。爰迻錄如下:

《册府元龜》卷五〇七《邦計部·俸祿》:唐順宗以貞元二十一年正月即位,……詔停內侍郭忠政等十九人正員官俸錢。

此條未書郭忠政等罪名。據《順宗實錄》、兩《唐書》等,貞元二十一年二月,罷宮市、五坊小兒。宮市、五坊,必有主其事者,此被停俸之十九個宦官,或即其人,如或不然,此十九人亦必宦官中之尤奸惡者。

一舉而停十九個宦官之俸錢,為中晚唐絶無僅有之大事,二王、劉、柳與宦官鬥爭之堅決,於此得一強證。

韓愈《順宗實錄》雖不得不書罷宮市、五坊小兒等善政,但不敢書停郭忠政等俸錢事,蓋恐得罪於宦官,故删去之。以二王、劉、柳所敢行之事,而韓愈不敢書,其品格之高下不待煩言。

兩《唐書》修於易代之後,無韓愈當日之顧忌,亦竟不載此事,太無史識。幸《冊府元龜》中保存此條,千載後得發其覆,此其一。

《册府元龜》卷六六九《內臣部·朋黨》:薛盈珍憲宗時為中貴人,有權力於元和初,薛謇……以族人附進,盈珍頗延譽以助之,故自泗州刺史遷福建觀察使。

唐代士人依附宦官,本為習見之事,但此條不同於尋常。薛盈珍者,反對二王、劉、柳之大璫,薛謇者,劉禹錫之岳父也。

《劉夢得文集》卷二九,《唐故福建等州都圑練觀察處置使、福州刺史、兼御史中丞、贈左散騎常侍薛公神道碑》:初,公治粟於朔陲,愚方冠惠文冠,察行馬外事,聆風相厚,謂可妻也,以元女歸之。明年,愚入尙書為郎,職隸計司,因白計相[37]召公來會府,行有日矣,遇內禪惟新,愚以緣坐左貶,間關外役,竟不克面。

薛謇以女壻劉禹錫之累,本不為憲宗及宦官之所喜,然曲事薛盈珍,竟得其力,擢至福建觀察使。倘禹錫因薛謇以附於盈珍,則亦未嘗不能復用,然而終憲宗之世,禹錫未離謫籍朗州、連州,其不附宦官可知。

柳宗元之岳父楊憑,元和四年貶臨賀尉,元和七年復官,宗元有《弘農公以碩德偉材、屈於誣枉、左官三歲、復為大僚、天監昭明、人心感悅、宗元竄伏湘浦、拜賀末由、謹獻詩五十韻以畢微志》之作。楊憑復官,而宗元卒於貶所,其始終不屈於宦官又可知也,此其二。

《順宗實錄》,逮元和後若干年歲,始終為權閹所不滿,請求削減,要不識所已削減者究為何事,今得《册府元龜》之“郭忠政條”,即可得其大凡。

唐自元和以後,天子成為巨璫之門生,於是朝政勢必以便於閹者為善,不便於閹者為惡。韓退之草《順宗實錄》,不得不在此戒條下執筆,《實錄》成書後,仍不得不本此戒條修改,不謂孝萱忽為吾證實此斷之確。

子厚一生恨寺宦刺骨,故其所作大小文字中,除《守原議》嚴加討伐外,從無一處使閹穢犯其筆端,至劉夢得則反是。晚歲作《子劉子自傳》,涉及永貞內禪,即曾鄭重而書之曰:“宮闈事祕,功歸貴臣。”又其為妻父薛謇神道碑具草,雖不便道及彼與薛盈珍之連誼,而敘到授監察御史裏行、充京兆水運使時,仍不得不顏厚有忸怩而書之曰:“詔以中貴人護之,聲震塞上。”噫嘻!柳與劉此一差別,自由於性分使然,而學力仍自有甚大作用於其間,孝萱於夢得卒無附閹左證,妄圖起復,隱示獎藉,不失為忠厚之論。

孝萱謂郭忠政條,韓退之不敢書,此未必然。現時《實錄》初稿,無從看到,不知退之原始紀錄者究若干事。據後來權閹不滿,屢請修改看來,退之原本所提项目,即祇有削減,而決不會有增加,郭忠政條可能即在削減之列。孝萱咎退之自始即不敢書,恐非事實,何以故?以退之雖畏宦官,仍不能不畏輿論故。

尋《實錄》詳列陸贄、陽城事蹟,幾等於兩人《列傳》,全部移入,以體裁言,直是不倫不類。以吾蠡測,退之原稿,恐未必採此附贅懸瘤之形式,惟以屢次剗削太多,字不盈卷,當時職掌諸臣,因不得不以陸、陽二傳顢頇塞入,以資塡補,《實錄》遂成為今日臃腫不中繩墨之四不像册子。郭忠政條,是在屢屢修改中削去,大有可能。

叔文罷翰林陰陽、星卜、醫、相、覆、棋諸待詔三十二人,說者謂:叔文惟恐同僚溷跡之故,由今觀之,此猶得半近似之言。蓋詔停郭忠政等十九人俸錢在正月,而罷翰林諸待詔在二月,此或因前一舉措,已惹起羣閹之怨懟,叔文因以罷免翰林三十二人間執之,以期質劑而消讒慝,良未可知,且人數後多於前,尤足關宵小之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