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元同舜、禹、益禪受說

黃元同舜、禹、益禪受說

自柳子厚為《舜禹之事》一文,以後儒者皆駭詫其說,甚且以文非子厚手筆,實則子厚此文,論點在以民意為依歸,不獨取義甚正,而立意亦至平庸,婦孺可得與知。不謂在公曆一千九百四十九年以前,竟無作者涉筆論此事,而意義足與子厚遙相印合,獨黃元同本論無媿於此。吾因鄭重而錄存焉如次:

或曰:舜陟帝位,二十有八載而堯崩,禹陟帝位,十有七年而舜崩,益陟帝位,七年而禹崩,於傳有諸?曰:否,孟子言:二十有八載相堯也[157],十有七年薦禹也[158],七年薦益也[159],曰相、曰薦,是時蓋攝政矣,豈陟帝位有天下之云乎?孟子言堯老舜攝,非為天子,是舜雖終陟帝位,方堯之未崩也,實一攝政之相耳。益之於禹,亦祗有七年之攝,未聞其陟帝位也。且禹、益年相若,禹治洪水,益烈山澤以助之,及禹之崩也,益亦老耄倦勤矣。益若受禪,不數年即當擇賢自代,而當時之賢,未聞有出于啓之右者也,是則益不受禪,位傳啓,益而受禪,位亦傳啓,益其受之禹而傳之啓乎?何若不受禪而立其子也。或曰:然則傳言三年喪畢,各避帝位[160],何也?曰:避地云爾,豈曰避位云乎?舊君之都邑,有宗祀在焉,其子若孫之所世守也,有宮室在焉,其妻若子之所安居也,是不容不避之故。孟子曰:居堯之宮,逼堯之子,是篡也[161],此舜、禹之所以避也。益賢,禹薦之,公也,啓賢,益立之,亦公也。益不受禪,告天下以立啓,三年喪畢,退就侯國,使朝覲、訟獄者,可以專心之啓,此益之所以避也。若謂舜、禹、益喪畢避位,此必不然,何則?舜、禹旣受帝禪,不可避,益未受禹禪,不必避,此非理之至明者與?或曰:然則孟子言[162]:舜旣避,後之中國,踐天子位,此又何說也?曰:舜始居衛濮負夏間,地在南河之南,南河者,《禹貢》所謂至於南河是也。南河之南,僻在東夷,故舜為東夷之人,今旣為天子矣,而東夷僻地,非朝覲之所,勢不可久居,故之中國,作都於蒲阪,坐明堂而涖諸侯焉。此謂旣避南河之南,後又都蒲阪,非謂前避位,今又陟位也。禹受封於陽翟,舜卒居陽城,亦即所避之處,以為都後,乃從堯、舜所居之冀方,作都於晉陽,以聽天下之訟獄、朝覲,其先後舉措,與舜略同。先儒之說,紛紛籍籍,謂舜之於堯,禹之於舜,生則陟位,崩則避位,天下旣從,又陟位,大寶曰位,可若是之游移乎?即位之禮,亦可再舉乎?且謂益已陟位,因避箕山而民不從,然後意沮,此鄉黨自好者不為,而謂益為之乎?孟子言朝覲、訟獄之歸者,見舜、禹陟位而民受之,非取決于天下之從違也。孟子又言之啓不之益者,益不受禪,避居箕山,不願民之之,而民亦不之,見啓之陟位,亦民受之也。孟子之意蓋曰:傳賢傳子,皆天與之,及陟位而朝覲、訟獄歸之,皆民受之云爾,讀者勿以文辭害其意可也。

子厚曰:“使以堯之聖,一日得舜而與之天下,能乎?吾知小爭於朝,大爭於野,其為亂堯無以已之,何也?堯未忘於人,舜未繫於人也。”惟其然也,堯必有二十八載之工夫,俟舜繫於民,一至舜與民打成一片,而後堯舜之授受可得而成,惟舜之於禹,以及禹之於益亦然。獨益與禹之年相若,“及禹之崩也,益亦老耄倦勤,……即當擇賢自代,而當時之賢,未聞有出於啓之右者。”其所謂未聞有出於啓之右者,即指己繫於民廑七年,而人以父子相繼而繫於民之密,無有出於啓之右者也。於是“孟子又言之啓不之益者,益不受禪,避居箕山,不願民之之,而民亦不之,見啓之陟位,亦民受之也。孟子之意蓋曰:傳賢傳子,皆天與之,及陟位而朝覲、訟獄歸之,皆民受之”,一切以民意為依歸,惟魏之於曹亦然。“積三十餘年,天下之主,曹氏而已,無漢之思也。……然則漢非能自忘也,其事自忘也,曹氏非能自繫也,其事自繫也。”事理明白如此,不論作者為柳子厚,抑為黃元同,祇須見到當時事勢,瞭如指掌,所得結論,自然趨於一致。至受禪主體之為公與私,或仁與強,作此文者之為貫通古今之通儒如柳子厚,抑篤學泥古之迂儒如黃元同,而皆為題外之事,所當別議。此之謂求同存異,凡邏輯所得之號為公論以此。

元同曰:“孟子言朝覲、訟獄之歸者,見舜、禹陟位而民受之,非取決於天下之從違也”,此以今日語言核之,意似背反,蓋民旣受之矣,即顯示天下之從之也,何得謂非取決於天下之從違乎?曰:元同之意,特謂舜、禹陟位,非若後代元首更迭,必假藉於選舉,通過於議會,然後為合法已耳,此廑說明古今取決民意之方式不同,就中隱顯、通泥之度有異,於天與人歸之本旨無害也。

元同名以周,式三子,〔式三本編別見。〕同治舉人,官訓導,主講南菁書院十五年。為學不拘漢、宋門戶,尤精《三禮》,撰《禮書通故》百卷,俞樾稱其精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