吾見有侯官陳石遺〔衍〕[214]《贈桐城姚叔節[215]序》,今錄其全文如下:

桐城人以能文章名於時,殆二百年而未有絶,文章遂若為桐城人所私者然,江西、福建、浙江、江蘇、廣西、湖南、北,能為文章與桐城相彷彿者,時時間作,於是有桐城文派之說。人不必桐城,文章則不能外於桐城,為是文者,紆回蓄縮,務使詞盡意不盡,以至詞、意俱不盡,可不謂謹嚴有守者之所為歟?余識馬君通伯[216],因識姚君叔節,叔節為石甫[217]先生孫,通伯妻弟,二君皆刊有文集一巨冊,時賢評識爛然,若張廉卿[218]、吳摯甫、陳伯嚴[219]之倫,皆律以桐城義法,而罔有戾若溢。一時自許為文人者,往往以能識摯父、通伯諸君子,得一言許與,執為能文之券。而通伯昔歲告歸,旣請余贈言,叔節亦以宿諾在彼,今年重至京師,斤斤責償,豈余言之足為桐城人重歟?吾聞桐城有浮山,巖壑img瓏秀美,視海上、羅浮二山且遠過,文字與山川相發越,蜀峨眉,西江匡廬、彭蠡,宋六家之文炳焉。吾中國多山水雄秀之鄉,而文化日就瘠薄鄙野,則其去凋喪也豈遠乎?此余送叔節所為悄然以憂者也。

吾觀此文,立得數義如左:

一、“紆回蓄縮,務使詞盡意不盡,以至詞、意俱不盡”,之數語者,不啻判定桐城罪案之爰書。

二、石遺固輓近能文之士,雖行文不脫桐城窠臼,然人遽以列入桐城行列,彼且色然以怒,一如湖南之吳南屏,大打截名官司。

三、本文於桐城抑揚其詞,一望而知為詞盡意不盡之鬼氣所纒。

四、石遺目覩桐城王氣黯然消盡,此文直為桐城大鳴喪鐘。

五、石遺所謂瘠薄鄙野,安知非文化從此轉入高華質實,為別一進步境界?然此自非石遺所及知,一九四九年後百花齊放新局面,又惜為石遺所不及見。

六、石遺與通伯、叔節皆好友,彼即萬分不滿於桐城,於所為譏彈桐城處,亦祇能到此止步。

七、石遺嘗為張亨嘉立狀,中有如下一段文字:“桂林陽朔山水,昔人稱奇,公以為細碎不足喜。喜司馬氏《通鑑》,首以教人,謂明季國朝若黃氏宗羲、王氏夫之、顧氏炎武、胡氏渭[220]、顧氏祖禹、顧氏棟高[221],所著書皆裨實用,為文章開朗詳盡,不屑屑為含蓄呑吐,以取姿態。”此文為石遺矜心刻意之作,可以與《贈叔節序》參看,故倂錄於此,且使後之論文者,於石遺無錯覺,以致渾淆派別。又得知張燮鈞為近今眞讀書種子,大有造於湖南文風。燮鈞,張亨嘉字,一作鐡君,為湖南學政在光緖丙戌,時吾廑五歲。

八、“余言足為桐城人重”一語,石遺一肩與桐城中分天下,言下十分自負,且於桐城崩頹,隱隱落井下石,諒亦為桐城末流之支撑者所不樂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