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景文之於柳文
宋子京[98]所為《筆記》,有雜論劉、韓、柳三家文者,條舉於下:
李淑之文,自高一代,然最愛劉禹錫文章,以為唐稱柳、劉,劉宜在柳之上。淑所論著多似之,末年尤奧澀,人讀之至有不能曉者。
釗案:李淑字獻臣,眞宗時進士,年輩稍前於子京。其人博覽羣書,詳練朝章國故,惟性傾側險陂,文乃奧澀難讀,此學劉、柳之不至者。
柳州為文,或取前人陳語用之,不及韓吏部卓然不丐於古,而一出諸己。劉夢得巧於用事,故韓、柳不加品目焉。
釗案:人謂韓文無一字無來歷,又謂不丐於古而一出諸己,此顯然矛盾,難於調和,此誼別有論列,不更覼縷,子京亦從俗雷同,妄下雌黃而已。
柳子厚云:“嘻笑之怒,甚於裂眦,長歌之音,過於慟哭。”劉夢得云:“駭機一發,浮謗如川。”信人之險語。韓退之云:“婦順夫旨,子嚴父詔”,又云:“耕於寬閑之野,釣於寂寞之濱”,又云:“持被入直三省,丁寧顧婢子語,刺刺不得休。”此等皆新語也。
釗案:柳、劉語誠險矣,然韓語焉得謂新?此子京欲特意崇韓,惜韓為羊公不舞之鶴[99]耳。由此類推,子京修書夜寒,同時得八半臂,不敢著,忍寒而返[100],此得毋應謚為新事乎?一何可笑?
柳子厚《貞符》、《晉問》,雖模寫前人體裁,然自出新意,可謂文矣。劉夢得著《天論》三篇,理雖未極,其詞至矣。韓退之《送窮文》、《進學解》、《毛穎傳》、《原道》等篇,皆古人意思未到,可以名家矣。
釗案:明清以來,八家派之古文家,談到柳文,大抵首重論辨,次及書札,如《貞符》、《晉問》等典重之作,輒未敢輕於問津,子京偏其反而,足見識力非同泛泛。訾劉論其理未極,此一千年前之局限性致然,了無足怪。至論韓文,乃以《毛穎傳》與《原道》同列,並昂然次於其上,子京顧不畏有人責其佛頭著糞乎?
子京專論柳州者,則有如下數語:
古人自有文語卓然可愛者。穀梁子曰:“輕千乘之國則可矣,蹈道則未也”,故柳州以為潔。“三軍之士,粲然皆笑”,粲,明也,知萬眾皆啓齒,齒旣白矣,粲義包之。
釗案:《穀梁·隱公元年》,記隱讓桓事云:“若隱者,可謂輕千乘之國,蹈道則未也”,上一句稍不同。又《昭公四年》,楚子殺齊慶封,慶封最後發言,“軍人粲然皆笑”,原無“三軍之士”字。想子京行文,本文不在手邊,如王仲任之著《論衡》,全憑記憶敷衍,故致字句參差爾。間嘗論之:柳州從《穀梁》學得為文之潔,此其自承之語,的然不誤,至其如何學得,及柳與穀梁子如何相似之處,至今無能名之。而子京所理解者,止於如右數句,此不過見仁見智之一得而已,律之名從主人之義,殊難期於萬人同認已。“粲然”字,亦見李習之《答朱載言書》[101]。
又案:子厚於《穀梁》舉其潔,於馬遷舉其峻。歸熙甫與人書[102]云:“班孟堅云:太史公質而不俚,人亦易曉,柳子厚稱馬遷之峻,峻字不易知。”今子京能以《穀梁》之例明潔,恐不能以馬遷之例明峻。
子京又言:
文章必自名一家,然後可傳不朽,若體規畫圓,準方作矩,終為人之臣僕。陸機曰:“謝朝華於已披,啓夕秀於未振”[103],此乃為文之要。《五經》皆不同體,孔子沒後,百家奮興,類不相沿,是前人皆得此旨,嗚乎!吾亦悟之晚矣。
據此,子京嚮往柳州,雖未得永處其堂奧,而期於“日月至焉”,亦足徵其功力非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