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元美《書柳文後》

王元美《書柳文後》

王元美《書柳文後》云:

柳子才秀於韓,而氣不及,金石之文,亦峭麗與韓相爭長,而大篇則瞠乎後矣。《封建論》之勝《原道》,非文勝也,論事易長,論理易短故耳,其他駁辨之類,尤更破的。永州諸記,峭拔緊潔,其小語之冠乎!獨所行諸書牘,敍述太過艱苦。至於他篇,非掊擊則夸毗[113],雖復斐然,終乖大雅。似此氣質,羅池之死,終墮神趣,有以也。吾嘗謂柳之早歲,多棄其日於六季之學,而晚得幽僻遠地,足以深造;韓下筆便超六季而上之,而晚為富貴功名所分,且多酬應,蓋於益損各中半耳。

明代文人,浮蕩成習,元美於韓、柳之分野處,所論猶得半而近似。獨其時宗韓成風,元美多少以先入之見持論,如謂柳之大篇瞠乎韓後是。於是遇到《封建論》與《原道》為同一大篇時,不得不為柳之勝處,覓一論事藉口,而元美之詞遯矣。至以羅池神趣,歸獄於柳子氣質,此一見解,猶高出時流少許,不能以數百年之尺度繩之。

元美之衡韓文,比衡柳文尤刻。其說云:

韓公於碑誌之類,最為雄奇有氣力,亦甚古,而間有未脫蹊徑者,在欲求勝古而不能勝之,舍而就己而未盡合耳。奏疏爽切動人,然論事不及鼂、賈[114],談理不及衡、向[115]。與人書最佳,多得子長遺意,而急於有所干請於人,則詞漫而氣亦屈。記序或濃或淡,在意合與不合之際,終亦不落節也。第所謂原者,僅一《原道》,而所謂辨者,僅一《諱辨》而已,不作可也。蓋公於《六經》之學甚淺,而於佛氏之學更鹵莽,以故有所著釋,不能皆迎刃也,而他彈射亦不能多中的,謂之文士,則西京而下,故當以牛耳歸之。

元美駢列韓、柳,恣意譏切,旣未嘗以崇韓者抑柳,亦未嘗以崇柳者抑韓。此一自處位置,遠超於入主出奴者之上,此人倘入孔門,當在狂簡之列。

元美謂退之《原道》可不作,與顧亭林謂退之《原道》以外之文可不作,成一反照比對,就此一義而論,與取亭林,寧取元美。

元美《書柳文後》,有“似此氣質,羅池之死,終墮神趣”數語,意欠明瞭。元美別有《書〈佛祖統載〉後》一文,中涉及子厚者一段,足資參證。其說云:

柳子厚年少急功名,不自檢,猶無害。晚途遠宦,邑鬱侘傺[116],至死而為神,以恐喝求祀,望阿修羅[117]趣且不可得,豈可以其作綺語贊僧媚佛,而諄諄錄之也?

元美勤修儒書,而侈談佛法,至視子厚與蔣子文[118]一例,信恐喝求祀之小說讕言,思致陋劣,深可鄙恥。

韓享年長於柳,特“晚為富貴功名所分,且多酬應”,致濫費此有用之日月。柳雖“晚得幽僻遠地,足以深造”,但年僅四十七而亡,不得其壽。焦里堂〔循〕《易餘籥錄》云:

司空表聖《題〈柳州集〉後》云:“今於華下方得柳詩,味其探搜之致,亦深遠矣。俾其窮而克壽,抗思極精,則固非瑣瑣者可輕擬議其優劣。”“窮而克壽”四字造於微,非窮則心不壹,非壽則思不練。

里堂此義,可為元美進一解。凡人之用智,往往明於察人,暗於繩己,而莫年尤甚。蓋元美弱冠登朝,仕無不遂,移疾後獨霸壇坫,逾二十年,號稱與李于鱗[119]狎主文盟,而于鱗直居附庸。元美地望不同,金帛隨意,廣運聲華,氣蓋海內,發言變造黑白,進退生於俄頃,其強譽汪伯玉[120],而己亦悔之,可云適例。一時士大夫與山人、詞客,衲子、羽流,莫不駭汗奔湊,幾於應接不遑,此視退之晚以火靈庫助長元精,與世合汙,其疲憊殆又過之。享年雖長退之十祀,所得切身之益幾何,殊無可言。觀於所書《佛祖統載》後等文,己雖虔誠佞佛,而終於生天不能,成佛無效,即降而自甘為恐喝求祀之蔣子文,而人亦未必肯信,則亦何事妄持韓、柳之短長,妄計其蓋棺論定之得失何許為哉?夫無諸己而後非諸人之謂何?元美此論,逕與移石擊己奚異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