賄賂
子厚《與元饒州論政理》,謂弊政之大,莫若賄賂行而賦稅亂,夫賦稅之亂,實緣於賄賂之行,故弊政之集中點,終在賄賂。偶閱番禺凌揚藻之《蠡勺編·明季貪墨之風》條云:
明自太祖痛懲貪墨,元末之習一戢,至洪、宣[38]時餘烈尙存,猶且黜劉觀,登顧佐,防微杜漸,兢兢乎愼之。迨萬安柄政,已賄賂公行,至嚴嵩而大熾。徐階承嚴嵩之後,稱爲能矯其弊,然致政歸時,連舟尙百餘里,籯載囊裹,不可勝計,他可知矣。隆、萬以來,無缺不鑽,無官不賣,縉紳家高甍大厦,良田美池,並一切金寶珠玉,歌舞宴戲,皆積窮百姓賣兒貼婦錢爲之,盜安得不起?嗚呼!天下應有李自成久矣,猶沾沾於裁驛站[39]之問,眞目論也。
惟晚清洪、楊起義亦然,有清貪墨之風,盛於乾隆末造,其時河工浪費,官帑之用於工程者,不過十之一、二,其餘皆資賄賂。飲饌之奢,亦以河工為第一。和珅家產籍沒,知珍寶之次等者,方入宮廷,查抄清單,至於無法核算。嘉、道間,其風並不少減。太平軍熸[40],曾國荃之貪黷,爲王闓運揭發,幾於喪命。吾湘人也,久聞湖南翎頂,至以籮計,長沙直徑七里之城,湘軍將領公館所用之地,幾占一半,餘地尙須安置衙署,省垣幾無百姓置身之所。此一景象,當時不覺,由今思之,不寒而慄。清末,“盜”獨盛於湖南,革命黨亦以湘人占大數,至有“粵人出錢、湘人出血”之謠。由辛亥以至蔣、宋四大家族之起,舊蹟踐履,毫末無訛。當時吾主農村救國,徒以見到新興資本家,一味蹈襲歐美貪侈之風,惟恐不似,而實無能振興工業,無他故異物也。由是以知:賄賂與貪墨,自來爲革命之溫牀,何必子厚鄭重言之始明,獨防微杜漸,可藉子厚一言,彌深警惕,故《與元饒州論政理》,允爲《集》中第一大文字。
劉觀,雄縣人,洪武進士,官至左副都御史。以贓汙戍遼東,客死。顧佐,太康人,字禮卿,建文進士,累遷右副都御史,爲人剛正不撓,人比之包孝肅。萬安,眉州人,字循吉,正統進士,成化中,以禮部左侍郎入內閣,參機務,安無學術,惟諂事萬貴妃,結諸閹以自固,孝宗嗣位,以進房中術爲言官交劾,惶遽乞休去。徐階,華亭人,字子升,嘉靖進士,禮部尙書、東閣大學士,時嚴嵩爲首輔,深嫉之,階智足相馭,嵩不能圖,外事嵩甚謹,內深自結於帝,卒逐嵩,盡反其行事,屏絶苞苴[41],收召人望,粃政多所匡救。揚藻提此四人,可得囊括有明一朝政象。
年前吾在國外,與一華僑論到國內政局,此君曰:“由海外窺察國內形勢,當然難於確鑿,惟有兩事,得自遊華旅客,所言皆同,吾認爲大致不差。一、十餘年來,將一盤散沙之人民,加以組織,國內已形成統一,命令由北京直達西藏,可以通行無阻,與北洋時代政令不出國門一步者,適得其反。二、國內無接近資產階級之特殊集圑,把持政局,全國上下,都靠勞動吃飯,工貲差距不大,又如妓館賭窟、豪華酒店,以及投機倒把等機構,皆掃地無餘,坐是人犯貪汚,幾於不可能。以上兩點,吾相信實際如是,十餘年社會建設之成效,已達到如此階段,不能不使人佩服。”吾聞之,意中輒想到柳子厚“賄賂行而賦稅亂”一義,賦稅不亂,自然賄賂不行,想此一僑友,當然了通此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