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

子厚著《駁復讎議》，引《春秋公羊傳》曰：“父不受誅，子復讎可也，父受誅，子復讎，推刃之道也，復讎不除害。”[72]“復讎不除害”下，何休學[73]曰：“取讎身而已，不得兼讎子，復將恐害己而殺之。時子胥因吳之眾，墮平王之墓，燒其宗廟而已，昭王雖可得殺，不除去。”[74]廖、蔣[75]諸家，皆尊何注，重復援引，吾意不謂然。蓋子胥領吳師攻楚時，平王已物故，倘復讎而限於取讎身也，則讎身旣沒，復讎即無意義，根本不應興師動眾。須知子胥舉兵，其的彀明在昭王，獲昭王而殺之，當認為求仁得仁而恰如其分之舉。爾時昭王之不被殺，乃昭王得間逃去，非子胥義釋之也。或以鞭尸為言，夫鞭尸本稗官之言，不足信據，倘眞有其事，亦出於子胥一時忿激，無當於復讎本恉。蓋闢棺露屍，不人道之極致，觀於子胥面干闔廬，頌言孝義，又陳述諸侯不為匹夫興師，此其自持何等鄭重！夫以憂中國之大義始，而以椓屍體之兒戲終，諒非口稱事君猶事父如子胥者所樂為，由是《公羊傳》“復讎不除害”一語，應涵何詁，亟須斟酌。

《春秋》大齊襄復九世之讎，夫紀一小國也，讎至九世而後克之，可見復讎非易事，而亦事之絶不容已，以邵公[76]精研《春秋》，此義不得諉為不知。吾今請釋之曰：害者何？害於己也，父不受誅，誅父即為傷義，子復讎，子於私為復一己之讎，於公即除一傷義之賊。反之，父受誅，誅父並無妨於義，父誅旣無妨於義，則子復讎為強辭，止於推刃於人而已。於是人以刃來，而我防之，亦說不上除害，夫是之謂復讎不除害。

戴宏《春秋公羊傳序》[77]云：子夏傳之公羊高，高傳其子平，平傳其子地，地傳其子敢，敢傳其子壽。至漢景帝時，壽乃與弟子胡母[78]子都，著以竹帛，其後傳董仲舒，以《公羊》顯於朝。又四傳至何休，為《經傳集詁》，其書遂大傳。由右觀之，《公羊》在其本家四傳至壽，壽展轉傳於董仲舒，由仲舒又四傳始至何休，休之去公羊高也，其亦遠矣，誰敢保其不背高旨？又休學號稱集詁，則詁從何得？誰復知之？夫“復讎不除害”一解之不本於高，事至顯白，獨休緣何致誤，驟未能明。又子厚引《公羊》而不取何詁，文義昭然，此解精詳，願以異日。

尋退之《元和聖德》詩寫刑場慘狀云：“取之江中，枷脰械手，解脫攣索，夾以砧斧。婉婉弱子，赤立傴僂，牽頭曳足，先斷腰膂。次及其徒，體骸撐拄，揮刀紛紜，爭刌膾脯。”此詩元和二年作，與六年梁悅案發露，相去甚近。於以推見作者執筆時之獰惡面貌，以至完全忘卻儒家泛愛親仁，墨家上同兼愛，二師“不相用不足為孔、墨”[79]之本然大道。而且《公羊》束之高閣，凡何休釋明復讎不除害，所謂取讎身不得兼讎子諸微言大義，一概無所知曉，噫嘻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