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
吾於《白集》得《有唐善人墓碑》讀之,前已述及,茲節錄原文如次:
唐有善人曰李公,公名建,字杓直,隴西人,長慶元年二月二十三日夜,無疾即世於長安修行里第,春秋五十八,太原白居易作墓碑,大署其石曰善人墓。善人者何?公幼孤,孝養太君,太君老疾,常曰:子勸吾食,吾輒飽,勸吾藥,吾意其疾瘳,
子,公小字也。及長,居荊州石首縣,其居數百家,凡爭鬥稍稍就公決,公隨而評之,寖及鄉人不諳府縣,
皆相率曰:請問李君。公養有餘力,讀書屬文,業成,與兄遜起應進士,俱中第,德宗皇帝擢居翰林。翰林時,以視草不詭隨退官詹府,詹府時,以貞恡自處,不出戶輒逾月。鄜師慴恐,高之操請為副,在鄜時,有非類者至,以病去。為御史時,上任有遏其行事者,作謬官詩以諷,改少尹。少尹時,與大議,歲減府稅錢十三萬。澧州刺史時,不鞭人,不名吏,居歲餘,人人自化;在禮部時,由文取生,不聽譽,不信毁。公為人質良寬大,體與用綽然有餘裕,為政廣平易簡,不求赫赫名,與人交外淡中堅,接士多可而有別,稱賢薦能未嘗倦,好議論而無口過,遠邪諛而不忤物。其居家菲衣食,厚賓客,敬兄嫂,禮妻子,愛甥姪。初,先太君好理佛書,不食肉,公不忍違其志,亦終身蔬食。自八、九歲時,始諷畢,盡得其義,兼通《王氏易》、《左氏春秋》。前後著文凡一百五十二首,皆詣理撮要,辭無枝葉,其卓然者,有《詹府司直》、《比部員外郎廳記》,《請雙日坐疏》,《與梁肅書》,《上宰相論選事狀》,秉筆者許之。傳曰:善人,國之紀也,《語》曰: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[102],噫!善人之稱難乎哉!獨加於公無愧焉。
由右觀之,杓直乃非之無舉、刺之無刺、鄉愿一流人也,以子厚之性行推之,殆不可能與此類人為至友者,而何以貽書懇款乃爾?雖然,友亦何常之有?孔子言益者三友,友直、友諒、友多聞[103],杓直以直為號,子厚僅友其直也,未嘗不可。觀於子厚此書,不言興哀垂德,有可動心,操之勿失,如《致許孟容》;不言旦夕歸朝廷,伏維以此為念,如《致楊憑》;不言幸致數百里之北,不為明時異物,如《致裴塤》;復不言因賊平慶賀,得以見白,使受天澤餘潤,如《致蕭俛》。而止於問寒溫,道家常,索取藥餌,以比蹤於蓬藋中之足音,則子厚之所以待杓直者,從可知已。語曰:“善人者,志於仁而無惡。〔《孔子家語》。〕”[104]苟杓直為善人者,子厚亦求於朋遊中,不至譸張排拫,相郵傳作醜語即得,果何敢多求也哉?
杓直卒於長慶元年,年五十八,而子厚卒於元和十四年,年四十七,兩相比覈,杓直長子厚九歲,應在子厚兄事之列,書中雖言欲為量移官,差輕罪累,亦特企望有此一日已耳,並無意以促致量移,責之杓直,此辭旨明白,一目瞭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