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劉申叔《論文雜記》中,有涉及文、筆及韓、柳關係者,摘錄如次:
一、《七發》始於枚乘,蓋《楚辭·九歌》、《九辯》之流亞也,厥後曹子建作《七啓》,張景陽[78]作《七命》,浩瀚縱橫,體仿《七發》。蓋勸百諷一,與賦無殊,而盛陳服飾、遊觀,頗近《招魂》、《大招》之作,柳子厚《晉問》篇,亦七類也。
二、漢魏六朝之世,悉以有韻偶行者為文,昭明編輯《文選》,詁文之義曰沈思翰藻,反是者乃謂之筆。降及唐代,以筆為文,始於韓、柳,劉夢得祭退之,猶稱“子長在筆”,至李習之論韓文云:後進之士,有志於古文者,莫不視為法則,儼然以韓文為古文,不復名之為筆矣。
三、古者文訓為飾,乃英華發外、秩然有章之謂也。夫詩為有韻之文,且多偶語,以詩為文,似未盡非,若以筆為文,則與古代文字之訓相背矣,而流俗每習焉不察,豈不謬哉?
四、昌黎自述其作文也,謂沈浸穠郁,含英咀華,作為文章,上規姚[79]、姒[80]、《盤》、《誥》、《易》、《詩》、《春秋》、《左氏》,下逮《莊》、《騷》、太史、子雲、相如,以閎中肆外[81];而子厚亦有言:每為文章,本《書》、《詩》、《禮》、《春秋》、《易》以窮其源,復參《穀梁》、《孟》、《荀》、《莊》、《老》、《國語》、《離騷》、《太史》以極其變[82],此韓、柳為文之旨也。夫二子之文,氣盛言宜,希蹤子、史,當時之士,以其異於韻語偶文之作也,遂羣然目之為古文,以筆為文,乃自此始。〔唐代仍以韓文為筆。〕
五、宋代之初,有柳開者,酷嗜韓、柳二家之文,厥後蘇子美、穆伯長、尹師魯與歐陽永叔相唱和,古文之體,至此大成,試推其故,約有三端:一、六朝以來,文體益卑,以聲色詞華相矜尙,欲矯其弊,不得不用古文。二、兩宋鴻儒,喜言道學,遂目為文能載道,旣宗其道,復法其文。〔韓文如《原道》、《原性》諸作,以及李習之《復性書》,皆宋儒所景仰,遂以閑聖道、闢異端之功,歸之昌黎,實則昌黎言理之文,所見甚淺,何足謂之載道哉?〕三、宋代以降,學者習於空疏,枵腹之徒,以韓、歐之文便於蹈虛也,遂羣相效法。有此三因,而韓、歐之文,乃為後世古文之正宗。
六、韓、李之文,正誼明道,排斥異端,歐、曾繼之,以文載道,儒家之文也。子厚之文,善言事物之情,出以形容之詞,而知人論世,復能探原立論,核覈刻深,〔如桐葉封弟辨、晉趙盾許世子義、晉命趙衰守原論諸作,皆翻案之文也,宋儒論史多誅心之論,皆原於此。〕名家之文也。
七、古人之文,一曰藴藉,一曰奧曲。藴藉者,凡說一事,或舉其偏,不舉其全,以俟智者之舉一反三,如《莊》“夔憐蚿”一節[83],止解夔蚿風之句是也。奧曲者,凡說一事,以一字代數字之用,以俟後人之注釋,厥證甚多,觀江都汪氏[84]《釋三九》中篇,可以知矣。且古人作文,必留不盡之意於言外,如郭象注《莊子》:“工人無為於刻木”數語,柳子演為《梓人傳》一篇,毛《傳》:“漣,風行水成文”一語,眉山[85]演為《仲兄文甫說》一篇,皆演繹之證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