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程
短書[95]傳劉夢得有俳體詩一首云:“高髻雲鬟宮樣妝,春風一曲杜韋娘,司空見慣渾閒事,惱亂蘇州刺史腸。”夢得本集無此詩,詩果為夢得所作與否,已成疑問,而司空是誰?復言人人殊,詩竟列為一無法理解之謎亦久矣。顧“司空見慣”四字,千餘年來流行文字中,採作常用語,以牒數見不鮮之事跡,學者終不能付之不問。聚訟之餘,展轉推度,最近以司空屬李程聞。
《本事詩》謂:夢得在長安,與李司空相識,因而有席上贈妓之事,而未說出司空姓名。[96]一說司空是李逢吉,逢吉作東都留守時,奪去夢得侍妓。據此,吾疑與杜牧之分司東都時紫雲[97]故事相混,以致雜亂誤傳,當然毫無可採。
《太平廣記》謂:司空為李紳,惟夢得作蘇州刺史時,無從與紳會,且紳亦非司空。
《雲溪友議》謂:司空為揚州大司馬杜鴻漸,此去之更遠。鴻漸歿時,夢得猶未生,何能有此交涉?且杜旣非司空,也未出鎭揚州,又揚州何至有所謂司馬之官?凡此皆成錯謬。夫范攄以唐人記唐事,而釀成此誤,且託之夢得自語云云,殊不可解。
獨李程與夢得及柳子厚同為密友,子厚歿時,夢得祭文中提及程謂:“鄂渚差近,表臣分深,想其聞訃,必勇於義,已命所使,持書逕行,友道尙終,當必加厚。”表臣者即程字,鄂渚則程正為鄂岳觀察使也,且夢得別有《為鄂州李大夫祭子厚文》,足見夢得與程交誼之深。又夢得晚年流連詩酒,脫略形骸,而史稱程性放蕩,不修儀檢,滑稽好戲,而居師長之地。〔時程徵為僕射〕兩人性行相同,可能發生蕩檢踰閑之事,倘子厚此時而在,可能各各有所規正。而畏友長逝,顧忌全無,縱慾之餘,遂乃敗度,事之所至,固不期然而然。尋夢得被任蘇州,在太和五年冬,而程於六年就加檢校司空,領宣武、山南東道節度使,亦正會逢其適,可得歡然聚晤。或謂兩人會合,應在河中節鎭治所蒲州,此則程為河中晉絳節度使,在移宣武之前,時祇檢校尙書左僕射,未嘗為司空也,時間微誤,終於本事無礙。至《劉集》中,有《冬夜宴河中李相公中堂命箏歌送酒》一詩,應是良友相逢,不止一次。程在河中為僕射,移宣武始作司空,樂事依然,而頭銜有異,如實考之,未易誣也。詩云:“朗朗鵾雞絃,華堂夜多思,簾外雪已深,坐中人半醉,翠娥發清響,曲盡有餘意,酌我莫憂狂,老來無逸氣。”持與“雲鬟”二十八字相較,一則曰“老來無逸氣”,一則曰“惱亂蘇州刺史腸”,誼若相反,而趣仍相得,酒入歡腸,發情時有,雪夜深堂曲宴,固無所於泥也。由此看來,司空之為李表臣,情實犂然,鑿鑿可據,表臣之得謚為“繆”,或不無與此戲謔無範有關。夫指妾換馬,豪俠不妨為之,當筵送妓,正人卻有未便,雖為謔浪笑傲,終於品質有傷。有唐以胡族起家,內行不修,官箴遂闕,流弊所極,搢紳貽羞,緣子厚而游目劉、李,焉禁擲筆三歎?或謂詩不入本集,應不是夢得手筆,而屬素交參與讌集從旁訕笑之作,又不必當時即席所為,說亦近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