里堂所著《雕菰集》,一有資考證之短書也,《書〈非國語〉後》云:

一《國語》也,或是之,或非之,而《國語》則至今存;一《非〈國語〉》也,或是之,或非之,而《非〈國語〉》則至今與《國語》並存,然則是非果何定乎?古人之書,往往是非各半,苟不論其世,則一言且可非、可是也,是非旣各半,則並存也固宜。孟子不信《武成》之“血流漂杵”[1],學者奉之;東都好讖緯,王仲任為《論衡》,以斥棄一切陰陽五行之說;宋歐陽公修《唐書》及《五代史》,亦盡削天文徵驗,皆與柳氏義合。夫性與天道,子貢未聞[2],好語怪異,以惑民志,詎足訓也?褒姒之事,予嘗辨其謬,惜柳氏未及此,尚有遺耳。

是非兩存,不加抉擇,而言外卻有無形之權衡在。歐陽永叔號稱吐棄柳文,而於屏斥天文徵驗,此一點竟與子厚適相吻合,經里堂提明,亦自有趣。至褒神化為龍而能言,及龍亡而漦在,漦入後宮,童妾遭而受孕,其事太怪。即庸童小夫,亦知其無理而不置信,是直不値一辨耳,故子厚不為着筆,非遺也,里堂之《褒姒辨》,亦似可不作。

里堂又書韓退之《毛穎傳》後如下:

昌黎韓氏作此文,當時多笑之者,柳州辨之,以明夫張弛、拘縱之理,誠通儒之論哉!然而人不能學昌黎,而類能學其《毛穎傳》,人不能服膺柳州他論文之言,而類能服膺其題《毛穎傳》之言,豈眞以蜇吻裂鼻、縮舌澀齒之物,而可以常服哉?縱易而拘難,張苦而弛便也。

此文作者意在揚韓,而實乃重柳。何以言之?如柳子云:“不學操縵,不能安絃,有所拘者有所縱也”,依字面觀之,似拘在操縵,而縱在安絃。尋柳子所用二語,出《禮·學記》,注:“操縵,雜弄也”,蓋樂人近器,不知絃如何獲安,必先為雜弄以審度之,此劇場之所恆見,了不足異。然在初學,每操縵甚艱苦,久久而節奏不得合,反之,高手執器,稍稍調撥,即能絃歌合拍,洋洋入耳。而此入耳之絃,往往綿亙一、二小時,手不停揮,使樂人疲憊不堪,以視安絃前之隨意撥弄,其拘縱、難易之度,正適得其反。由是里堂“縱易拘難、張苦弛便”之言,不過為貪常嗜瑣者說法,而無與於柳子《後題》之微旨。柳子曰:“是其言也,固與異世者語”,殆謂當世之子,無法使之領悟。須知人而欲為大言,固立鼓其炎炎[3]之喙,偶而折為小言,又無妨易作詹詹[4]之容,隨遇而安,莫之夭閼,彼張弛之果拘與縱否也,君子究何所容心於其間哉?雖然,此境子厚易達,退之不免強為,子厚文中:“若捕龍蛇,搏虎豹,急與之角而力不敢暇”云云,未始非有意諷示退之,何以故?以善文者而為不張而弛、或不拘而縱之文,初無須如此用力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