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午亭《書〈河東集〉後》

陳午亭[17]《書〈河東集〉後》

澤州陳午亭〔廷敬〕《文編》中,有《書〈河東先生集〉後》一文,略謂:

王介甫論八司馬,以子厚與七人者概稱之,而曰君子攻之。夫君子好攻人,吾不知其何如?而或者輒曰:此叔文之黨,攻其人不復察其言,介甫謂其卒為小人之歸也,吾滋懼焉。竊嘗謂柳子之文,自子長已來,罕見其匹,劉夢得雄於文,亦不得與子厚比,然則概之於七人之中,不惟不知言,亦並不知人矣。嚴氏有翼序柳文,引文正范公之言謂:“劉禹錫、柳宗元、呂溫,坐叔文黨貶廢不用,《唐書》蕪駁,因其成敗而書之,無所裁正,《孟子》曰:盡信《書》不如無《書》[18],夫子褒貶,不以一毫而廢人之業也,文正之論人,旣明且恕如此。”觀嚴氏之言,可謂知柳子者矣,其知柳子,則假藉於文正以取信於天下。蓋以文正之賢,天下萬世之所謂君子者也,反是者專務成人之惡,茫然昧於知識,無怪乎並其文之可以經緯天地,驅馳日月,役使萬類,亙古今而不可磨滅者,一言以蔽之曰:此黨人也,嗚呼!君子哉文正之仁恕忠厚也,原叔文之心而寬其誅。夫文正豈不知叔文愚賤妄作,器小易盈,天下之惡皆歸焉,此所謂不可解免者哉?其意若曰:吾欲白數君子之枉,不得不薄叔文之誅,君子哉文正也。方叔文用事時,自知其不為士大夫所容,亟欲進天下之所謂君子者,以正其名而善其用,不可謂非一得之見也。惟其猶知招致天下英流,庶幾有濟國家之政理,是以柳子不辭而赴之。當是時趨炎熱、競苟得者,今皆為天下後世之所指名,其人皆叔文之所擯斥而弗錄者也,而柳子獨蒙不白之譏。昔者佛肸召,子欲往,子見南子[19],聖人之德行具在,曾謂柳子之賢,而昧於聖人之道耶?

午亭此文,持意甚平允,與西莊相去不遠,竊怪越縵[20]於有清申柳諸家,銳意推許,而輒不及午亭。意者,午亭以高官謬竊文譽,而文筆拖沓,不脫帖括氣習,越縵鄙之,故爾不加許與歟?篤而論之,自希文、介甫以來,論柳文者,按之史實,不免微有出入,就午亭此文而言,有數義應須董理,始得表裏相符。

一、子厚與叔文相交有素,平日以道義相激盪,至綿延十年以上,介甫謂八人舉為叔文所誘,偶爾一時拍合,殊違事實。或者七人為叔文新交,而子厚獨為舊友,亦未可知。

二、呂溫不在八司馬之列,其出為刺史,在永貞政變之前,至政變起,溫亦並未因而左官。此點自希文誤列,諸家咸踵此誤,午亭自未暇細為考核。

三、謂叔文愚賤妄作,其說絶謬。希文謂叔文知書,好論理道,夫知書論理道者,豈愚者所為?叔文用事不過半載,所舉大政若干條,《順宗實錄》稱之為人心大悅,試問何項為妄作者?若夫唐人重門第,矜族望,叔文起於白丁,為時人所輕,此自當時社會乖風之為祟,於叔文本質何與?午亭未脫科第桎梏,宜其不解此義。

四、子厚貶後無悔詞,並無一字怨及叔文,午亭所謂子厚獨蒙不白之寃,殊不詞。又晚近林琴南評子厚《寄許孟容書》,謂“宗元早歲與負罪者親善”,是自承不應親近二王,此誠癡人前說不得夢,琴南帖括陋儒,何足以知子厚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