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蘇軾對制策之言曰[169]:

農、末之相傾,而平糴之法不立,貧、富之相役,而占田之數無限,天下之闕政,則莫大乎此,而和氣安得不盭[170]乎?

為問平糴之法立矣,農、末即不相傾矣乎?占田之數限矣,貧、富即不相役矣乎?此即起軾而索其答曰:恐未必然,恐未必然。又問旣未必然矣,胡乃謂天下之大闕政緣此補,和氣亦緣此可得不盭也乎?曰:此欺人之談也。平糴之法,限田之數,皆一時權宜之計,蓋糴今日平矣,明日容見為未平,甲地平矣,乙地容未必相應而平,惟限田亦然。農田廢弛而鬻產,豪民攘臂而幷兼,有限之田,容轉瞬而即變為無限,然則闕政終不得補,和氣亦變為盭而終不得回。

右一問題,諒蘇軾定不能答,如求答也,求之前乎軾也二百年之河東解人[171],或且彷彿有之。其彷彿之答奈何?曰:天下之事,每拘於名而窘於數,非變其名,並去其數,往往答案不可即得。變名去數又奈何?夫農、末之相傾也,吾為之毁末,農不見末,將誰與傾?貧、富之相役也,吾為之屏富,貧不倚富,又誰與役?毁末屏富,能乎否也?柳子厚曰:能。

子厚何以見為能?曰:見之於《眎民》詩。其辭有曰:

迺學與仕,迺播與食,迺器與用,迺貨與通。有作有遷,無遷無作。士實蕩蕩,農實董董,工實蒙蒙,賈實融融,左右惟一,出入惟同。

辭中之賈,並不同於子瞻之所謂末,末者圖利於遷,而相傾於作,《眎民》則凡國家不賴於貿遷者,即自始不與制作,如奇器淫巧之禁,其一例也。夫制作利用,社會即無末存在之餘地,而賈非末也,賈生息於有作有遷之營宇中,而樞機由國家掌之,人雖賈也,而直不自知己之為賈,故曰賈實融融。融融者,和之至也,惟蕩蕩、董董、蒙蒙亦然,人民整體沈浸於太和之中,凡學而仕也,播而食也,器而用也,貨而通也,人民有一分動力貢於國,國即依其量而與之酬。名之所存,數乃相倚,左也右也,其即名乎?而名若忘,共趨於一;出兮入兮,其即數乎?而數若失,舉集於同,夫如是之謂民路。

斯民路也,疇為開之?曰:此必須有如高祖、太宗功能之神奇,包括取天下之勤勞,及命將用師之艱難,〔數語本《唐鐃歌鼓吹曲序》。〕而創立一切基址,廓清一切阻滯,乃房、乃杜,因得輔明德而啓流風,若詩云云。由是以知:詩中所謂房、杜,並非歌頌唐初二公所謀所斷之旣得績效,而乃企望向後如二公者,一遇國家革命摧陷廓清之機,庶幾懷民眎而立民極,馴至正百辟而撫四夷,允符詩人之所長言詠歎云爾。

嗟乎!若而摧陷廓清之功,子厚曾以寄託於伾、文輩,不幸而伾、文輩身死名裂,為天下笑,子厚祗得於長年貶竄之餘,追懷蓄念,仰望太平,載詠載歌,低佪不置而已,豈不可悲?又歷史齒輪,遲緩而堅強向前推進,一千年後,卒得無數房、杜爲萃淵藪,而號曰黨,從人民中建立政權,使子厚民眎理想,獲以無限開展;凡史迹遺留下之名與數,變者變,革者革,十餘年間,品物載休,四夷是則,隱隱以新興民族之導師,改換懸寓面貌,豈不大快?